第17頁 文 / 洪穎
自從五年多前,龍貫雲重重甩門離開後,她再一次見到龍貫雲,就是筱瓏誕生那天。而從那之後,她便沒再見過龍貫雲。
她曉得龍貫雲跟哥哥這些年仍有聯絡,也曉得龍貫雲偶爾會帶筱瓏出遊。
他們的女兒——言筱瓏,今年四歲多一點點,敏感聰慧得不像四歲多的孩子。
他們的女兒……沒喊過龍貫雲一聲爸爸,而是龍叔叔長、龍叔叔短地喊著他。
這幾年,她完完全全將他摒除在生活圈子外,她很努力、很認真、很想徹底忘記他,卻總是在女兒那雙黝黑深邃的清亮大眼裡,瞧見龍貫雲的影子!
筱瓏的輪廓像極她,唯獨那雙眼珠子,像極龍貫雲十歲之前明亮無憂的模樣。
恨能持續多久?五年六個月又零七天,算不算得上久?
她是在自欺吧?連龍貫雲十歲前的樣子都忘不了的她,還能讓恨再持續多久。
現在回想超生產那天的情景,她仍覺得害怕,她仍會為了性格裡潛藏的黑暗部分,感到害怕。
她很清楚待產室裡不顧一切尋死的舉動,狠狠傷了他,當龍貫雲反身離開待產室的剎那,他受傷的表情,他隱藏不了的深沉痛苦,她並未錯漏。
比起龍貫雲的父親,她帶給他的傷害、痛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她明知那陣子龍貫雲並不好過,在他正式對外發表退婚消息後,不但失去了弘華的合約,龍氏企業還記了他一大過,並做下降職處分。
最終他沒坐上CEO的位置,還降回最早先製造部副理的職務。
那些後續消息,全是言馭文陸陸續續告訴蓀瑪的。
蓀瑪想著,他們之間走到這個地步,還能分得消楚究竟是誰欠誰多,誰傷誰比較深嗎?她懷疑。
片刻,她回過神歎了氣,接著離開窗台,才走出房門,就聽見笑雨在一樓大喊:「蓀瑪,送花小弟找。」
還是一樣準時。步下樓階,蓀瑪又想歎氣了。
今天七月一號,是她隔著雕花門喊龍貫云「灑水的人」那個日子。
在四年前的今天,她生下筱瓏剛滿一個月,收到他送的第一束花,是一大束黃色玫瑰,附了張卡片,他用潦草字跡寫著:
別再拿生命開玩笑,我承受不起你因我而死的結果。
去年七月一號,你隔著門喊我「灑水的人」……今年七月一號,我決定同意分手。
有沒有可能,有一天你願意原諒我?
請保重。
貫雲
四年前,她讀著卡片,讀得淚水滿而,她不知道原來龍貫雲記得他們見面的那個日子。讀著卡片上的凌亂字跡,她讀到他從未明說的細心,也讀到他寫下卡片的混亂心情。
黃色玫瑰代表分離,代表他終於同意分手了,然而收下花的那一刻,蓀瑪的心情卻是一陣難受。
那是唯—一束,她收下由龍貫雲要人送來的花束。
往後每年的七月一號,他仍固定送來花束。不只七月一號,其他像筱瓏的生日、她的生日、西洋情人節、七夕,甚至連龍貫雲自己的生日,她都會收到花。
不過,黃玫瑰之後,每束花她部退回了。
可笑的是,在每次退回花束之前,她總會忍不住讀一遍花束上插附的小卡片,讀著龍貫雲心情不同,字跡凌亂或工整也跟著不同的卡片。
這些年,一到龍貫雲生日,她的心情就會變差,因為每年那天,龍貫雲隨花附上的小卡,總是只有一行字跡超級凌亂,卻十分簡短的文字,而且連署名都懶得寫上。
這四年,他生日送來的四行文字,她沒得抗拒地讀進記憶,怎麼刪也刪不掉——
第一年他寫道:沒人陪我過這個日子。
第二年的一行字是:買了冰淇淋蛋糕,看它融化。
第三年則是:沒人希望我快樂。
第四年他寫得最短,只有五個字:愛情花開了。
七月一日的今天,蓀瑪免不了想到再過兩個多月,又是龍貫雲的生日了。
不曉得今年,他要寫來什麼教她震撼又難過的話?
蓀瑪走到一樓門口,看見早已熟悉的送花小弟。
這幾年的花,全是這位小弟送來又送回去,小弟從高中送到大學,有時蓀瑪幾乎要懷疑,為什麼她身邊的人都這麼有毅力?連原本不相干的送花人,也能堅毅地來來回回送了五年的花束。
「言姐姐,今天沒有卡片喔。」念大二的大男孩笑著說。
精美的包裝裡,沒有花店販賣的開花植物,而是一束毛狀種子的白色蒲公英。
蓀瑪蹙著眉,盯著蒲公英,沉默幾秒說:
「麻煩你幫我退回去。」
「退回去?真的要退回去嗎?言姐姐,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語?」大男孩帶笑的眼,似乎多了幾分明亮,彷彿有什麼值得讓人興奮的大事,正在發生。
她怎會不清楚蒲公英的花語!就是因為清楚,她才遲疑了幾秒。
她的遲疑,只有短短幾秒!蓀瑪在心裡感歎著。然而也許,龍貫雲送來蒲公英的動機,跟她直覺聯想的念頭不同。
「知道。麻煩你退回去。」她簡短回答。
「言姐姐,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幫你們送了五年花?」
蓀瑪搖搖頭,其實她也好奇他能持續送五年花的理由。
「因為我很想知道你們的結果。我想知道你們兩個,最後會是有人放棄,或者終於在一起?
我們家開花店,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可是我從來沒碰過像你們這樣的客人。
第一年幫你們送花,我本來猜,可能沒有第二年了,沒想到竟然有人堅持了五年,我送著送著,也送出好奇了。
我們繫上同學知道我送了五年花,都很好奇地猜測著結局,甚至開了一場小賭局,有人賭你們會分手,有人賭你們最後在一起。不瞞你說喔,我下注賭你們會在一起。看來,我好修會贏。言姐姐,你確定知道蒲公英的花語?」大男孩一口氣講了一長串話。
「蒲公英的花語是別離,我有沒有記錯?」她跟龍貫雲的結局居然成了一場賭局?
「你真的知道!」大男孩扯開一抹大笑容,很興奮。「蒲公英的花語確實是別離。言姐姐,你非常確定要退回去嗎?退回了『別離』就表示不要『別離』了喔,你確定嗎?」
蘇碼又歎氣了,用不甚肯定的口氣說:
「送花的人,想的也許不是你說的意思。」
不要「別離」嗎?這是她一見到花,直覺的念頭,也是直覺的遲疑,而她的遲疑,只有短短幾秒。
這麼短的遲疑,說明什麼?說她原諒了?說她不恨了嗎?
說不定她早不恨了,也說不定去年看見卡片上「愛情花開了」那五個字,她所有糾結的情緒,同時隨著愛情花開了的意念景象開了、也散了。
剩下來的,大概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頭的掙扎……
「這倒也是。管他呢,反正你知道花語就好,至於他是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了。言姐姐,拜拜。」
男孩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笑著大喊:
「言姐姐,我如果贏了賭注,就把全部贏來的錢,包成結婚禮金送你。所以你將來結婚,一定要給我帖子。還有啊,你的新娘花束,消務必讓我們花店做,免費喔,我媽媽說的。她很希望看到好結果!我媽說,像龍先生那癡情的男人,快絕種了,可能全世界只剩龍先生一個人喔。」
男孩大聲喊出的話,讓伊甸園一樓辦公室的所有員工,停止了動作,仰著脖子,望向門口處猶如雕像般站立的言蓀瑪,每個人都在猜——
送花小弟的話,是不是要實現了?
是不是繼老闆之一的花若語後,又有一個老闆要死會了?
那位龍先生,八成就是言筱瓏的親生父親吧?
安靜了一會兒,笑雨扯開喉嚨喊七、八個在位置上發呆的員工:
「幹嘛?你們全部腦袋當機了?工作、工作!」
今天假日木該休息,但為了一件十萬火急的造景工程,笑雨要求所有員工加班。
笑雨的聲音,讓蓀瑪挪動腳步,走出伊甸大屋。
這些年,伊甸園改變許多,業務範圍擴充得越來越大,從原本常見植物栽培,擴展到現在有五個植物園區的規模。
這五年,很多事都改變了,想當初她在中興念園藝系,得知懷了筱瓏後,毫不遲疑休學,全心投入伊甸園的工作。
筱瓏生下的第一年是她親自照顧,第二年之後,言馭文便堅持帶筱瓏住到台中市區,使她更能將全副心力投人伊甸園。
蓀瑪信步晃進溫帶栽培區,瞧見溫子靳正和筱瓏玩得不亦樂乎,今天適逢假日,昨晚言馭文帶筱瓏來伊甸園住了一夜。
說到溫子靳,明明是個大男人,但跟孩子瘋起來,就變得比孩子還要孩子氣。他能跟火一樣的若語處得來,實在只能教人不由讚歎緣分的奇妙。
「媽咪、媽咪,你有時間可以陪我玩了嗎?」筱瓏跳下花台,跑進蓀瑪懷裡,後頭的溫子靳也跟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