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洪穎
「我發現,你把我跟你劃分得很清楚,我是我、你是你,所以『你的』想法不適合跟我討論,就像我不適合出現在你的交際範圍,不適合被你的朋友看見。我讓你覺得羞恥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沒有——」
「那請問你不向花若語介紹我,拉了我就離開伊甸園是什麼意思?」他匆勿打斷她的否認。
「今天如果換成我出現在你辦公室,而你的未婚妻也在場,你又會怎麼介紹我?」蓀瑪歎氣。
此刻她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算總帳,向男人討名分的女人,但她不是。
她只是沒預期他會出現在伊甸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對好友交代……她不知該怎麼介紹他!
他的名字曾經招搖地出現在電視新聞上,新聞說他是最有為、最有企圖心的龍氏光電二代少東,說他即將由鑽石單身漢的名單中除名!他訂婚後,兩大企業合作的消息不斷,他在媒體出現的機會,更是多得讓她厭煩。
看見新聞轉播時,若語、笑雨曾經討論過他,她們說他是不知人間疾苦,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這種吃不了苦的單身漢送到她們面前,她們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在那種情況下,她怎麼跟笑雨、若語介紹他這個二代少東?她甚至不曾反駁若語、笑雨的既定想法!
「我上星期六說過,我可以考慮不結婚。」他面無表情說,
「我沒要你放棄婚約。」
「你希望我娶別人?」他反問的口氣,隱含著不滿。
「你說過我不在你的計劃裡,我本來就不該出現,我只是個意外,你不需要為我改變什麼,我們之間該怎樣就怎樣,我能接受你娶別人。」蓀瑪盡可能說得理性,問題是聽的人卻無法理性。
「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連續三個禮拜推掉該陪未婚妻的約會陪你,你現在跟我說你能接受我娶別人,會不會太諷刺了點?
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能接受我娶別人,表示你不在乎我跟對方約會、牽手、親吻,甚至不在乎我跟對方上床!你告訴我,你是這麼不在乎我嗎?」
他走上前,抓緊了她顯得纖薄的雙肩。
他是那個該生氣的人嗎?又有什麼值得他發怒的呢?
「我要用什麼立場在乎?我不是不在乎,只是在乎了又如何?我們有各自的難處,比起那些情人問的小心眼,我更在乎你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你要整個家族企業,不是嗎?為什麼要讓我的出現打亂你的計劃?如果你週末有約會,我們可以不必每個週末都碰面,我也不能每個週末部不回家。」
「你要我有約會就約會、該結婚就結婚,你確定這是你要的?」龍貫雲凍著一張臉,聲音像繃緊的線。
他快抓狂了!
抓狂什麼呢?確實是他說不能給她名分的呀!他該欣賞她識大體,該欣賞她不吵不鬧,有氣度成全他娶別的女人!但那是在三個星期前,在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時,在他意識到他原來願意為一個女人緩下腳步前,在他以為他的生命沒有她能存在的位置時,不經深思所說的話!
蓀瑪看著他,無語。
他將之解釋為默認!
「很好,原來是我想太多了。我就如你的意,回台北跟那位未婚妻約會。你要是不想回家的話,這屋子就借你待兩天。我的書房在二樓,抽屜裡有錢,要用自己去拿。玄關的鞋櫃上有另一副鑰匙,你離開時別忘記鎖門。」
蓀瑪來不及反應,便看著他跨上哈雷,呼嘯而去!
她錯愕了片刻,接著慢慢回過神,不曉得自己該氣還是該笑。
認識了這麼段時間,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龍貫雲生氣的模樣。
她明白是她看似不在乎的態度,惹怒了他,他一定是真的氣極了,才狠得下心拂袖而去。
她該氣他將她一個人丟在這幢她不熟悉的屋子的!她甚至不清楚這兒是哪裡,只知道是台中的郊區。
她是該生氣,可是呵,她實在提不起力氣生氣。
那個男人即使生了氣,也還記得提醒她哪裡有放錢。他沒忘記她在伊甸園幾乎是一見著他,就匆匆拉著他離開了,根本連錢包都沒帶,只趕得及在離開前丟給若語一句:「有什麼事,下星期一再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再生氣也還有足夠的理智,再生氣也還能為她留一份關心,生了氣仍不忘叮嚀她錢放在哪兒,鑰匙在哪兒!
蓀瑪不知望著敞開的門多久,想著起因莫名的第一次爭吵,一陣歎氣後,她上前關上院前的門,返身走人那幢主人已經離開的屋子。
蓀瑪懷著好奇,「巡邏」著這棟佔地約莫三十幾坪的房子。
一樓有客廳、餐廳、廚房和一間小儲藏室,全都窗明几淨,似乎有人固定打掃。
她走進廚房,拉開三門冰箱中間的那扇門,躍入眼的是門側架上整齊擺放的食品,最上層放了十數顆的雞蛋,中層是罐頭食品,最下層則放了冷飲。她遲疑了一會兒,翻了翻冰箱層架上的蔬果,想來這堆食物是今天才進冰箱的,全都很新鮮。
關上冰箱,出了廚房,她走上往二樓的階梯,發現順著階梯的牆,掛了一幅又一幅大大小小,以各式造型精緻本框框住的照片,照片裡的主角是一個女人及一個小男孩。
順著階梯而上,照片裡的男孩由嬰兒期開始日漸成長,但越往二樓走,小男孩的笑意卻越是褪減,最後一張照片,甚至完全沒了笑容。
那張照片,男孩大約十歲左右,穿著黑色西裝,身邊站了一個樣貌酷似他的中年男子,男孩則是一臉的孤單。
蓀瑪站在相片前,摸著相片裡的小孩,不用解說,她一眼就看出相片裡的孩子,是龍貫雲。
當然她也能猜出那個中年男人,該是龍貫雲的父親。
這兩個一大一小的男性,有著十分類似的表情,同樣孤傲。她不覺歎了口氣,原來神情也是遺傳,也許連脾氣都是遺傳呢。
她記得貫雲說過,他的父親比起古代帝王,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妻妾成群不打緊,子孫滿堂才是最大的笑話!
有一回龍貫雲脫口說,一個父親記不住自己究竟產了幾女兒子,還要成群兒女排隊報上名字,這不算笑話嗎?
這算笑話嗎?或許吧,但言蓀瑪對這個笑話,實在笑不來。
怎麼樣的男人,會允許自己記不住兒女的名字?她不懂,照片裡的中年男子,不像無情人。
那男人,有一雙乍見之下直覺冰冷的眼,但她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冰冷,那只是種自我保護,因為貫雲是這樣,她因而想也許他的父親也是這樣。
這張父子照,帶給蓀瑪很大的震撼。
照片裡的父子彼此酷似,——看不出溫情,比起方纔那張母子照,眼前照片裡的兩個人看起來似乎沒有感情。
蓀瑪又忍不住下了幾層樓階,回到母子照前觀望。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青色草地,陽光很烈,那女子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長長的直髮,鵝黃色長裙,米色短衫,正低頭望著二、三歲走路尚不穩的小男孩,臉上有種淡淡的溫柔光彩,似乎是幸福的。
拍這張照片的人,不知是誰?會是貫雲的父親嗎?
她再次瀏覽了這一面很具「美國風味」的樓階牆面。
這屋子的快樂、悲傷全濃縮在這面牆了吧!她在這裡看見龍貫雲從快樂無憂到笑容盡失的改變,是心疼,也是感歎。
夜多深,她沒留意,只記得點亮了茶几邊的一盞落地燈。
這燈跟龍家大宅客廳裡那盞落地燈一模一樣,這讓她想起他們的第一個晚上。
梢早之前,她從二樓書房拿了本書,便窩在一樓橘色沙發,就著落地燈的光線看書,看著看著覺得累了,閉上眼半夢半醒地想著——
他真的去約會了嗎?
真像他說的,她一個人的時候,他正抱著另一個女人……想著想著,蓀瑪隱隱感受到一股酸楚。
她不是不在乎,只是不知該把在乎的分寸,拿捏在哪個範圍?
他說過沒有名分,說過他的生命計劃裡沒有她,說過他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不是嗎?
一會兒,她彷彿夢見最後一個階梯上的照片,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十歲的他就沒有笑容了,十歲的他得一個人站在長長的列隊中,等待向父親報上名字的機會,十歲的他失去了唯一能給他笑容的母親、失去了快樂,只剩下父親遺傳給他的孤傲……
恍恍惚惚,她像是聽見轟轟的引擎聲。
不,她一定是作了夢,夢見該跟未婚妻約會的他回來了,是夢,才會如此荒唐,不是嗎?她跟貫雲之間,就如荒唐的夢,不該存在卻荒唐地存在。
一入客廳,就看見她蜷縮在沙發上,闔著眼,似乎睡得很沉。
龍貫雲輕步走近,在沙發邊蹲下身子,這樣的高度正好能眼對眼的與她平視。不曉得緊闔雙眼的她,夢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