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關雅
羅敷聞言站起身,直視仰望他的那對黑瞳。「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問的好,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想保留一些珍貴的記憶,尤其是隱藏在內心深處、那股隱隱作痛的記憶。如果你還痛的話,就不用勉強自己說出來,因為我並不想聽。」
他聆聽羅敷的心聲,心中沒來由的抽痛。她是一塊瑰玉,一塊善解人意的瑰玉,如果他能早些年拾起這塊玉的話,該有多好!老天爺為何要讓他這個失心多年的人,無心地去踢到這塊玉,還撿了起來?他想保有它、珍藏它、日日夜夜為它澆水滋潤,讓它生意活蘇、光彩耀人。但他辦得到嗎?只怕他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滑了手,玉毀魂離。
他寧願自己破敗不堪的心直碎成千萬瓦礫,也不願這塊玉沾染到半點塵埃。
「你是對的!」他站起身將她攬入懷,讓她頭倚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順著她如雲的青絲,無語仰望咬潔的月盤。他必須放掉她,趁一切都還可以遏制住時放掉她。
他始料未及的,是鬆開這塊玉的結果,竟會帶給自己如此椎心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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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整周,忙碌使羅敷沒空去治療那份傷痛。
自那夜起她就沒再見過他一眼,但腦海裡竟全是他的影子,愈是想把他鎖在腦子的最底層,愈是難辦到。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說喜歡她,只不過是想安慰她罷了,不然不會真的就斷得這麼乾脆;她告訴自己這又是一廂情願的單戀了!
調整辦公大樓的公文已下來三天,整層行政單位在今天早上已移至十三樓,原本在九樓的人壽部往下挪至第四層,十三樓的參石重機則搬入第九層樓。這樣的局部調整省了牽動每層部門。搬移的風聲為死氣沉沉的氣氛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但免不了仍會引起一些怨聲。
羅敷一邊卸下公函夾,一邊聽著其他部門的兩位女同事嘀咕著。
「是誰要我們這樣搬來搬去的啊?真是累人。」
「是總經理的意思。其實我也覺得搬上來比較妥當,以前跑上跑下的將公文歸檔累死人了!」
「是羅!以後就不能偷偷溜班出去逛了。」
「這倒是實話。聽說總經理人雖生得俊俏,於公可是嚴厲得很,少有嘻笑怒罵的時候,於私脾氣暴躁更是不在話下。他這趟回來,釘了不少主管,甚至連續召開三次董事會,每次都狠狠的刮那些老董。光是想到這點,我就可以諒解他所有的暴君傳聞,因為那些頤指氣使的老骨董實在令人生厭。」
「總經理叫什麼名字?」
「既然是董事長的孫子,那一定是姓李了。」
「看樣子沒人知道,問問人事室的羅小姐吧!」
羅敷被問得也傻了。「他的名字?嗯──這兩年半來我收到的傳頁文件都是簽署英文名字,而且潦草得難以辨職,只知道他的第一個英文名是frank,縮寫是f·k·lee。他所有的公函皆是以英文發函,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
羅敷將資料、文件按部就班的排列歸檔整齊後,拿起兩張公文函就走了出去,直上十五樓。
「鄭小姐,有好消息!你的調薪單出來了,還有潘經理的晉陞公函也擬出來了,麻煩你幫我往上呈。」
「放著吧!羅小姐。他們正在開會,再過五分鐘就十二點了,中午用餐休會時,我再幫你送進去。」
「又開啊!一個月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羅敷也忍不住聊了起來。
「總經理說既然他們那麼愛管事,就讓他們管個過癮。如果老董們答不上他的決策有哪裡不妥的話,就要請他們出局。他的用意是要老董們將矛頭指向他自己,少找我們的碴。如果我們做錯事,開罵的也該是他,輪不到『冬烘集團』。」
「這下有福了!安先生就可以按照正規程序來錄用人,不用顧慮某位董事的人事安插。」羅敷為自己的上司鬆口氣。
「對了,上回我不是跟你提過,林副總的秘書倪小姐再一個月後就要出國深造,出了個空缺等著交接,已懸了一個禮拜。你上回說要回去考慮,結果如何?」
「嗯──我看還是待在原位吧!應該還有人比我更適合那份職務。」羅敷婉轉的拒絕了。
鄭月美會意的點了頭,考慮幾秒後便冒出一個問題。「羅小姐,你認識董事長嗎?」
「董事長?」羅敷搞不清為何鄭小姐會有此一問。「我進公司已兩年,一面也沒見著。公司年終請尾牙也是分批請的,我只見過林副總而已。」
「那就怪了!董事長和總經理為了這區區一個秘書空缺吵翻了天。董事長指名道姓要你接手,讚你語言能力強,辦事效率又高,一個人能將數千名員工的資料做妥善的規畫。但總經理連看都沒看就把你的名字刪除了,他說你資歷不符,跟著安先生可以再多學些經驗。真是可惜,那份薪津應該不錯呢!其實也是董事長要我私下詢問你個人的意見,既然你對這份工作也沒興趣,我想也好,免得受副總的氣。」鄭月美以過來人的身份安撫她。
羅敷笑而不答,心底卻鬆了口氣,她跟那個林副總絕對是合不來,因為她摺傘的技術差透了!
這時會議廳的門大開,魚貫步出的董事們一個個皆面帶愁容,其中的一位更是怒氣衝天,咆哮的來到電梯前。
「這是什麼世界?反了!還有敬老尊賢這檔事嗎?那渾小子在十歲以前還攀著我的膝蓋,纏著要我抱哩!當年是可愛小天使一個,現在翅膀一硬,倒成了惡魔王一個,竟然教我回家看電視、抱孫子、頤養天年!」
「都快八十了,不在家頤養天年,你還想做什麼?我說你們一個個都老糊塗了。他也沒說錯,我們是該鬆手了。再說挪出百分之五的股權讓各部門的管理階層認購,也是一個挺不錯的主意。」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夫人笑嘻嘻地勸說著。
「我沒那麼不通情理,他的話我也能接受,但是他竟指著我的鼻子喊我『老賊』!什麼東西!他西洋墨水喝多了,就可以罔顧中國道統啦!」
「他只是暗示我們可以下台一鞠躬了!子語原壤:『幼時不知悌,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又有云:『老者;尊也。』喊你老賊還是尊敬你呢!」老太太又是一句安撫。「更何況他先敬稱你『何爺爺』,你擺了副臭架子不理人,他換了句『何董事』,你還是悶不作聲,一聲中氣十足的『何老賊!』倒是一竿立影見功效。」
「郭璧霞!你怎麼老是幫他說話?」
「我是就事論事,而且他也沒惹過我啊!大概他還記得在我身上撒過尿,毀了我最稱頭的一件旗袍吧!」
「你最好是以那泡尿去跟他解釋『杯酒釋兵權』的典故,不然我們一定會被他活活氣死。等一下復會後,不知道又要想什麼詞兒來損人了!」
電梯門一開,七、八個董事便魚貫踏進電梯;電梯門一關,羅敷和鄒月美才忍俊不住、噗哧大笑出來。
「我先回去了,若總經理簽過公文的話,請你再給我一通電話。」羅敷說完話,便朝樓梯口走去。
她才剛離開,李介磊及李富凱爺孫倆就從會議廳跨出,兩人又在激烈的爭辯。
「瑞士那邊的業務叫王克霖頂著,你甭回去了!」
「這是什麼話兒?我各部門的關節都還沒為他一一打通,這麼倉卒行事會毀了他,好不容易把他栽培起來,我不能依你個人喜好就功虧一簣。再過一個半月後,我一定得回蘇黎士。」他堅毅的口吻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三言兩語便推翻李介磊的要求。
「這邊的事業怎麼辦?我也八十一了,管起人來一點意思也沒有,老早就想退休。你一逕的勸說那些董事回家含飴弄孫、享享清福、年終等分紅,開會時講得頭頭是道,教我聽了不動心也難。你倒是趕快生個娃兒,讓我也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啊!」
「你虐待我還不夠嗎?現在又打起我兒子的主意。你這金算盤打得還真是精。」李富凱嘲弄道。
「你非得再三提醒我那件事嗎?想逼得我愧疚?」
「豈敢?我倒要謝謝您哩!沒有您的鼎力相助,我在學校所受的童子軍訓練也是無處施展。人家十一歲時是玩彈弓、捉泥鰍、打彈珠;我十一歲時卻得馱著一袋重達五公斤的包袱,獨自搭機繞過半個地球,到您的『阿房宮』去覲見您,還真怕我忘了根,兩個月密集式的國文填鴨,強迫我背詩、念誦古文。沒犯錯還會被『東宮太子』捶得死去活來,人家做了荒唐事倒一逕推到我頭上,您那些『娘娘』不分青紅皂白右一個耳光、左一記巴掌,打得我樂此不疲。十個寒暑的磨鏈讓我成長茁壯不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練就出一身刀槍不入的本領,什麼勾心鬥角的訣竅我都學會了,回歐洲運用起來倒也伸縮自如、游刃有餘。為此我叩頭感激爺爺您都來不及,豈敢逼得您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