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高瑜
他指指墓碑,「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朋友?」
秦甄先是一愕,眼神跟著又淡漠下來,「這不關你的事。」
「我的心理狀況也與你無關,不是嗎?」
秦甄一怔。
趙子透冷笑的看她,「心理輔導師只懂得挖掘別人的心事,卻對自己的事隻字不提,這不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嗎?」
「公平?」她從沒想過這點。
「我這個人最講究公平了。這樣吧!」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對她提出建議,「一個問題交換一個問題。如果你答應,我就接受你的輔導。」
「交換?!」秦甄再次訝異。這個問題學生在和她談判?
望著那張哂笑的臉龐,她這才發現他有一雙超乎他年紀的成熟眼神,除了精銳冷利,眼底看不見一般問題學生常見的暴劣,反而盈滿讓人不知所措的邪氣笑意。
那神態滿滿的自信和篤定,言辭間更透露出善於談判的冷靜和犀利,一點兒也不像是資料上記載的那樣,一個頑劣得只懂得用暴力解決問題,沒有一點兒大腦的惡質學生。
只怕是再品學兼優,甚至常上講台侃侃而談演講的資優生,也不可能有他現在一半的自信和冷靜。
這個大男孩自有一股引導說服人的莫名強烈力量,一種幾乎伸手可觸,無法忽視的特質……
事實上,那股力量讓她覺得極熟悉卻又異常陌生,好像像極了某個人,總是能輕易影響她的感覺。
「如何?」他的輕笑打斷她震驚的思緒。
到底怎麼回事?
向來清明的理智告訴秦甄,她實在毋需向一個暴力破壞的小鬼妥協,然而心裡又有另一股聲音傳來,告訴她他和一般的問題學生不一樣,他,是很特殊的。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發現自她老師生涯開展以來,舌頭第一次這樣不聽她的使喚,「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答案就這樣衝出了口,讓自制力向來堅強的她覺得不可思議。
「親口?」那張溢笑的眉眼忽然間冷卻下來,「你失憶了,不是嗎?一個失憶的人怎麼可能記得對方親口說過什麼?」
望見秦甄投來驚詫懷疑的眼神,他連忙回復鎮定乾笑一聲,「我聽、聽很多人說的,說你在某次事故後喪失了記憶。」
秦甄一怔,神情間浮現明顯受傷的脆弱,叫他不忍的想將她擁入懷中。
只是剛伸出的雙手立刻警覺的縮了回來。
天!他差點兒忘了自己不再是趙子透,而是十九歲的戴邵恩。
「失憶只是喪失腦部的記憶,我週遭的事物卻沒有改變,事實上,」秦甄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他解釋,只是心裡的話再一次無由的衝出了口,「我有一本日記本,裡頭載明瞭我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
「日記本?」秦甄手上掛著的含羞草銀色腕鏈,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銀色的含羞草在陽光下閃著他熟悉的光芒,腕上一道依稀可見的疤痕,更刺痛了他的眼。
難怪她還記得他……
原來是那兩個老傢伙毀屍滅跡得不夠徹底,竟然留下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事物,雖然她的腦子忘了他,卻讓周邊的事物提醒她他的存在。
「我回答了兩個問題,現在該你了。」
「什麼?」他怔然回神。
「對你而言,學校是一座牢籠嗎?」
「學校?」對了,他又忘了他現在是戴邵恩。
「說是牢籠也不為過。」他冷冷一笑,腦海裡老早就將戴邵恩的資料背得極熟,「你曾見過有哪個成績特差,又不愛唸書的學生喜歡到學校來的?」
秦甄翻閱他的成績,果然一堆紅字和鴨蛋讓人看得心驚膽戰。
國內現今的教育體制是以高中各科成績申請進入大學就讀,而以戴邵恩的成績看來,的確前途堪慮。
「你沒有升大學的計劃?」她想拉他一把,這麼一個資質聰穎的學生,不求取更高的知識恐怕是浪費人才。
「不知道。」
「你對自己的將來難道沒有任何的希望和目標?」想改變一個人,瞭解他是第一步。
「沒有。」他的答案乾脆利落,還將問題擲回給她,「你呢?」
「什麼?」秦甄微微愕住。
「你的人生就有目標和希望嗎?」趙子透看著她的表情十分譏嘲,伸手比出三的手勢,意思是這是他的第三個問題。
她人生的目標和希望?
「我——當然有!」秦甄不覺遲疑了一下。
「是嗎?說來聽聽。」趙子透瞇起眼,直接將兩人的身份對調,好像他才是心理輔導老師。
「我沒必要告訴你。」她不自覺的高築打防。
「既然如此,那我們的溝通就到此為止。」他冷笑轉過身。
眼見他真的轉身離開,秦甄不禁大吃一驚。
從沒見過有哪個學生像戴邵恩這樣的,決定談話結束與否的主導權,通常是在老師的身上。
「戴邵恩,我們的談話還沒結束。」秦甄眼中浮起被冒犯的怒氣,在他身後喊道。
「我不認為。」離去的步伐毫不停留,「我要的是坦誠相待。」
坦誠相待?這個問題學生要求她坦誠相待?
「我是你的老師,戴邵恩。」她從來沒這麼生氣過,覺得心臟忿忿的跳動,幾乎快要跳出喉嚨。
頑劣的小子聞言終於頓步,只是回過頭來所作的冷哼挑釁令人更氣結,「老師了不起?」
「你想再被迫轉學嗎?戴邵恩?」話一出口,連秦甄自己都大吃一驚。
她竟然對學生使用她向來最不屑的威脅手段!這個小鬼竟如此輕易的把她的怒氣給逼到極限。
只可惜,趙子透一樣無視她的怒氣,輕蔑的冷嗤一聲,掉頭就走。
「戴、邵、恩!」
見他頭也不回,秦甄不禁深吸口氣,「如果你不跟我合作,我就必須找你大哥做訪談了。」
「請便。」
請便?難道他什麼都不在乎,就只要她對他坦誠相待而已?這是什麼邏輯啊?!
「等等,」秦甄絞緊了雙手,不知為什麼自己這麼亟欲將他留下,只是無可控制的聲音就這樣脫口而出,「我告訴你。」
話一出口,她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可是走到後山路口的高大身影已停步,面無表情的轉過身來,等待她的回答。
她知道自己可以睜眼說瞎話,只是那雙冷銳的眼睛讓她覺得她不可以對他說謊,甚至讓她真的想坦誠相待。
天啊!誰能告訴她為什麼?這個十九歲的小鬼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輕易的影響她、牽制她,沒來由得硬是讓她隨著他的遊戲規則走。
秦甄深吸口氣,「我告訴你,我現在唯一的希望……」迎視他炯炯的目光,她真的脫口說出內心真正的想法,「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回那段失去的記憶。」
廣大的墓園忽然靜寂得只剩唧唧的蟬鳴。
好半晌,當她從失神中回復過來,卻發現戴邵恩的神情比她更複雜。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是不是?我已經努力三年了,即使一無所獲。」
她苦澀的笑了笑,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坦白,三年來,她明明從未對任何人訴說過內心隱藏的情緒的。
「為什麼?」
她抬起頭,不知戴邵恩何時走近自己。
「為什麼?」她繼續苦笑,「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記憶中明明已經沒有那個人的存在了,可是我的日記本裡,周圍的一切,卻都告訴我生命裡有一段被遺忘的記憶,而其中有一個我深深愛過的男人。」
她不由自主的蹲下身,撫摸著碑上的名字,喃喃自語著,「我應該很愛很愛這個男人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會忘了他……」
「為什麼非要想起過去的事情不可?」
「什麼?」秦甄茫然的抬頭。
「遺忘或許是件好事。」趙子透將企圖擁抱她的強烈衝動握在拳中,啞聲道:「記憶中的事物有可能是很醜陋的,為什麼不永久保存你日記中那些完美的片段就好?為什麼一定要想起過去的事情?」
沒想到一個問題學生會說出這些道理,秦甄怔怔地笑了出來。
「你說得沒錯。我的朋友和家人也都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是,你們無法瞭解。」
「無法瞭解什麼?」
她隱去了笑意,「你們無法瞭解人生突然空白了一段的感覺。」
「空白?」
她直起身,眼神空茫的注視著前方,「就像是你從台北買了到台中的火車票,可是卻沒在台中下車,等你發覺時,你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當然,這麼形容也許不妥。」秦甄轉頭對他微笑,「因為你永遠可以在下一站下車,搭另一班車回去。但人生不同,你不可能再回頭。」
她似笑非笑的,不知為什麼要讓一個問題學生知悉她內心的想法,只是直覺認為他能瞭解,「就因為不能再回頭,所以不管過去怎麼醜陋,我也想要永銘心中。」
「永銘心中……」這情意過重的字眼讓他的心臟感到無法負荷。
他就是不想讓她永銘心中,才叫黑白鬼讓她失去記憶的,可是她卻想要永遠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