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風聆海
「不妨,」她望著地上丫頭,知解歎氣:「去吧,太叔公和鈿嫂來了,在西廂偏廳等你。」
菂菂低泣。
「是啊是啊,雲娘和我會勸她,多個娘親也沒啥不好,家人家人,住久了習慣了就不彆扭了,親親愛愛就好似你和你爹現在這樣,對吧,菂菂?」當下唯一搞不清楚狀況的潭十洲猛打哈哈。
任雲娘生平第一次對著身旁「愚」夫笑不出來,氣氛極冷。
「你、你還沒回答我……」只有她置若未聞,追著那欲走之人要答案。
以前不是沒有其他苗家要寨提議聯姻,若真僅為望苗關係偏安一隅,望江關胸臆間當有無數對策,沒理由走到這步棋。
「作啥是錚錚你便答應了呢?」她仰望,眼淚撲簌落撒,「你真愛她?」
「不,」他即答,面對她下意識實話出口。「……可我欠她許多。」
企圖去愛,也算償還。
「呵……」霍然慘笑,她對著滿地殘藉大哭。
望江關早走,狠了心不留。
※※※
結果,那呆子還是沒為自己想。
她瞭然,氣苦也莫可奈何。
一個人到底能把自己困鎖到怎樣地步?少女時代她總對著不自覺便深蹙眉頭的菡姊兒納悶,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妲己耶,至少御風咒一起,姊妹倆遍出皇城絕無問題,可菡姊兒總說:「太天真了,菂菂,咱不行的……」輕哄她睡,一夜一夜。
後來,她的生命遇上望江關,寬懷溫柔,堅強頑固,另一種上天下地無所不能,他帶她走進世界,從夢中醒來。
頭一年,望江關幾乎取代菡姊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或者更多,漸漸,她在他瀟灑自性下看出矛盾,漸漸,她看透他苦。
原來又是個困鎖之人,擔了太多,解脫不開。
然而,執縛妲己的是親情、是無處仰賴的膽小,執縛望江關的又是什麼?
「別逼他,」任雲娘為她斟酒,「想他大半輩子都是這麼無情無慾為別人過了,也許……」頓了頓。
「也許他早就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活……」她接口,狂飲數盅。
「你知解就好,知解就別逼他,」任雲娘歎氣,再開新壇。「你別看賊表弟好像溫柔敦厚,和煦親切,其實他最是無心……」
無心之人是不懂愛的,無心之人連自己都不愛。
「醉吧,醉吧,雲姑姑陪你喝,事到如今,無論你高興痛苦,錚錚都是非娶不可,」咕嚕咕嚕。「總之你聽雲姑姑過來人一言,感情真是可以相處培養的,倘若賊表弟真打算愛錚錚,及早了斷這磨人情思,對你對他都好……」
「我……我不……」酒力上衝,她腦袋明白,語言卻不聽使喚。
「別跟我說你不愛他,」任雲娘也有些醉了,倚著潭十洲嫵媚咯笑。「想當年,咱也是轟轟烈烈鬧上一場來的,許是錚錚也看出你爺倆相處古怪,這才半推半就讓太公和鈿嫂逼婚。」
「我……我沒……」唉,她說不清楚,丟了酒盞搖搖站起。
「記住啊,別逼他,感情可以一時激動,關係卻圖的是長長久久,」任雲娘身後叮嚀:「人嘛,除了親子天性,其他關係都說不得准,緣份情份,想修還不容易嗎?不過就是倆心倆意兜在一道……要兜在一道吶……」
嗚,這道理她還不懂嗎?路邊遊走,她情淚肆流。
可望江關就決意和錚錚兜在一道了,他決意呵……連自己的心都不好好一問。
可她也決意和望江關兜在一道了啊!好早好早,她便沒了自己。
「回來啦!!」望江關掀簾見她,好開心表情一亮。「船廠那兒有趣嗎?遲家姑娘可好?」
「嗯!」她正打水洗臉,回來前雖然已經換去酒衫,但幾日來精神委靡,怕是讓他發現就糟了。
「你瘦了?」他端詳,盯著她看了又看:「船廠那兒伙食不好嗎?怎麼才去六天就……」
「你竟知我離開多久?」她忽問。出門前她只說想去遲末末新工作的地方探探,說不準幾日回來。
「欸……」望江關一愣,沒注意自己下意識便這麼惦著她不在的日子。
一種古怪、陌生又亂糟糟的感覺隱約在腦間成形。
「喔,我知道了,沒人煩你的生活很好喔?」不忍見他迷惘,她說反話;拎了包袱往屋裡邊走邊說,故意俏皮:「清清靜靜,自自在在,想寫情書給錚錚也少了討厭鬼在旁捉……唔……」
他突然身後抱她,靠近才覺好大酒氣。
「別說了,菂菂,你知事實並非如此,」下頷抵住她頭頂,大手輕抓她倉皇間無處擺放的掌心,扣實環緊。「你知自己是與錚錚不同的,」磨蹭她發,望江關沉沉吐息:「這屋裡少了你,連根針掉了都聽得見……」
「可你還要娶她……」她不敢問,怕一問讓望江關理智清醒,好不容易戀她的手便要放了。
「菂菂……菂菂?你還在嗎?」咕噥著。
嗚,他明明就把她勒得透不過氣,還說醉話!
「嗯。」她答,淚流滿面,好幾日委屈的份。
望江關歎氣,迷迷糊糊抹著她臉上水珠,抱了更緊。「下回惱我就直接來罵我吧,不要三天兩頭就失蹤走人,你總自由地像小鳥一樣想飛就飛,我卻只能人前鎮定私下發急……」
可惡,這人,她想咬他,卻無力稍動。
「總之……你回來真好……」他的身子漸漸癱軟下來,重壓她往屋裡跌去。「你回來我就安心了……」
「你……」她傻住,趴在地上看見屋裡一片凌亂。
好幾罈老酒空倒,屋角點了眠香。他到底苦惱了幾夜未寢?要這樣對付自己?
背上,望江關依著她體溫睡沈。
她不覺便隨了他滿足而笑。
「望……江關……」她低喃,第一次輕喚他名。「你可知我根本無法惱你?你可知我根本無法生氣?」甚至無力指責他注定的負心薄倖,無論對錚錚,或她。
她已經戀他戀到分不出親疏遠近了,是爹爹,是主子,是兄長,是知己;他是她生命全部、唯一,她的愛驚世駭俗,甘願自鎖,但求同悲同喜。
※※※
後來,他們都不喝酒了。連錚錚這名字也默契不提。
她不再問他是是非非,不想見他苦惱;她要他記得與她一起的每件事都快快樂樂,她要他每天開心不完;離望苗大婚還有一年期限,在那之前,他是她的。
「欸,聽說巒山上野櫻初開……」清早,望江關吐納練功,她喂撒庭中小雞。
「是啊,野櫻從初開、盛放到落盡都美,我一直想讓你好好見見,可惜前幾年都剛好有事。」練罷收工,望江關擦汗著衣,她習慣遞水,順手抹他額上未淨。
「怎樣?我看我把豐島之行挪了吧,這大半月先往木村和船廠那頭忙,趁空還可以往山裡踅踅?」他興沖沖提議。
「……」她訥然。不經意提起,原是當話題閒聊。
這幾月望江關寵她過頭,怕是連他自個兒都沒發現。
「不想去?」見她發呆,他猜。
「唔。」搖頭。輕輕往他懷裡偎去。
「菂菂?」捨不得拒絕,他只一僵。「我渾身臭汗。」
「不,很暖……」她輕蹭,依著感覺行事。能這樣恣意妄為的時間不多了,旁人見怪就讓旁人猜吧,她知望江關不會多問,問了兩人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唉。」他歎氣,柔柔環緊,也不知他心底怎想,終是任她。
一會兒……
「對了,天缺那信我回了喔!」她離開,賴夠了拿起掃帚。
「嗯,說了什麼?」背對她整衣,看不見表情。
明眼人都看出天缺那信是來求親的,可被菂菂一放月餘,前幾日他忽然想起問她,還無端惹她一頓脾氣,誰知這會兒她自己提起,望江關心下惴惴,些微緊張。
胸口處微酸沉悶,不知是何意緒。
「唔,照你叮囑,誠心誠意實話實說地答囉,」她邊忙,回想著書信內容:「我說我就喜歡望家寨,就喜歡這間屋子,就喜歡喂貓餵狗喂雞餵馬,就喜歡和那些罵我醜丫頭的死小孩臭八婆吵架,就喜歡把自己搞得渾身髒兮兮不像公主……」
她回頭,看見他怔忡表情驀地一頓。「我、我這樣說不好嗎?」
「不……不是不好……」刻意撇開為這答案感動莫名的情緒不管,望江關只覺頭痛。每回扯到天缺她就裝傻,扯到未來她也裝傻,再扯下去兩人氣氛就怪了,怪到他不敢深想。
「那就沒問題囉!」微笑作結,她執著掃帚輕快走開。
院裡照例飛來許多信鴿,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很快,日子在一種極曖昧的危險平衡間渡過,這時離大婚就只四月。
荷月初夏,主屋內難得擺酒,宴請望太公與鈿鈿二老。夕陽迂迴。
「嗯,鞏固商線當然是重要的事,但你……」望太公手上旱煙一管,徐徐吐息。「芙月便要北上大婚,這事有這麼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