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風聆海
遠遠的,瑟縮一隅,看來嚇壞了。
「菂菂,沒事了。」他喚,卻不能靠近,小舟需兩端平衡,再過,便要翻。
「可它還在那兒……」語帶哭音。
「它讓我打暈,一時半刻醒不了的,」他勸,伸長了手,有些焦躁:「過來,你手傷要治。」可恨,剛才自己怎不就動作快點?!
「我不管。」縮得更緊,她就是怕。
「菂菂……」
「我不管我不管,」她真哭了:「你不把它弄走我就不過去,嗚。」
沒奈河,他只好救鳥先於救人,待鴿子轉醒,見他親自取了信條,飄逸即走。
「嗚……」好半晌,她仍止不住哭。
「傷口還疼嗎?」他擔心,抓了搖槳便想折返。
方才只是急就章,以酒清洗,止了血粗扎,難不成那送信主人除教信鴿認人還有新花樣,連鴿爪間都能煨毒不成?
「嗚嗚……」她阻止,坐在他面前哭得更凶。
「你到底怎麼了?」他沒法。
運籌帷幄、行兵佈陣都沒這般困難,對付女娃脾性他就是力不從心……
「我……嗚……」一句話說得斷續,混了哭音哽泣,好半晌他才聽懂「我不知道」四字。
「你不知道?」來不及驚訝,他只心慌。
禁不住她再這樣哭,哭得他莫名其妙心都擰了、疼了。
「乖,別哭了,」大手伸攬,用力抱她,揉她親她,說著三十一年來從沒說過的瘋話、蠢話,什麼都顧不得了。「是我不好,讓那畜生傷了你,回頭我寫封信傳去讓那信鴿主人罰它三天不吃飯……別哭了……」
「嗚……」她搖頭,攀著他溫暖,努力止泣。
不是、不是這樣的吶,她想說,可也真不知是為什麼。
被鳥嚇著是真,傷口麻痛也是真,但她自從出得宮來什麼駭事沒遇過?什麼苦楚沒嘗過?她一個人的時候是決計不哭的,再委屈也不哭。
怎麼每回他在便直惹她撲簌掉淚?
「別哭了,別哭……」重複著,平常清楚明白的思路全亂了,望江關只能重複低語。
「嗚……」她捶頓,卻不知該拿什麼理由怪他。
有無灣的靜夜漸漸讓他們鬧完了。
他和她的黎明才正要開始。
沈鬱風林晚。裊炊煙、氤氳漸漸,落霞流散。窮目已極頻望斷,夢裡行人可返?柔繾綣、拳拳笑意?系轡惚擲匆忙入,正相凝倆倆歡顏綻。寂院靜。月將滿。
關山千里星河伴。路迢遙、夜深露浸,的爐微喘。飛逸疾馳聲漸遠,驚起棲禽莫管。念去去、歸心似箭,有女盈盈空寄盼,獨倚仗癡對瓊蟾轉。更曙色。黑眸燦。
──寄調《賀新郎》
第五章
終於,豐兒找到機會跑了。
逃離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艱難的功課,那種種複雜糾結的關係,那座悲情卻驕傲的孤寨。
他們說,他那素未謀面的爹爹是個英雄。
他們說,他那同父異母的大哥是個將才。
他們要他接續他們的壯志未酬,他得繼承爹爹的身份與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兒?」呼喊由遠而近。
來了!豐兒縮了縮,濃密大樹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來吧,屬下有愧,已自請嚴懲了。」說話的武師父少了一隻胳臂,臉色慘白,傷處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麼委屈?跟師娘說,讓文師父替你作主……」溫雅俊逸正值壯年的文師父竟一夜華髮,眼眶泛紅,跟在身邊哭著的文師娘亦血絲猙猙。
「主子餓了吧?鏡鎏這兒有熱騰騰的糕餅喔!」
「豐兒,別躲了,」太叔公第一次這般喚他:「以後便按時讓你跟你娘見面好麼,你娘惦著你,都哭暈好幾回了。」
「主子,咱得聽您啊!」
「主子,復國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裡的一代血仇得靠您報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隨您爹爹哥哥去了吶!」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幾乎他認識的人全放下工作出來尋他。
全變了一個人,呼天搶地,像失了魂。
「不要!」豐兒心裡抗拒,抱住頭,瑟瑟縮著。「我只要跟娘好好過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順娘疼娘,其他什麼都不要……」
「兒啊!」是娘!他看見娘了!被人攙了來,還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為什麼他們要綁著他,還打了他?!居明叔叔雖是外國人,可從來就好生照顧他和娘,比爹爹哥哥還親呀!
「豐兒,說不過、咱說不過的,」娘看不見他,對著蒼天踉蹌身子。「你得出來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幫娘證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後骨肉,你是為娘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吶!」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慣,夢境裡淨跟著豐兒遭遇哭。
嗚,光想還是難過,豐兒好可憐,連他最愛的娘親都只記得跟他要東西。
「菂菂,我進來囉!」望江關推門而入,手上一盆涼水,見她連人帶被蠶蛹般坐跌地上,不覺好笑。
她沒反應,恍惚看望四周。
怪了,明明記得自己是黃昏時給望江關送來換洗衣物,正巧頭人會議休息用膳,她也湊熱鬧喝了兩杯……然後……唔,頭好痛,窗外怎麼變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難過了吧,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喝酒!」望江關笑說,見她呆滯,臉面涕淚縱橫,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時間你也該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習慣她換床便睡夢不靖,心疼歸心疼,並未多問。
「你幫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關沒有防備,整個人給拉著也靠跌床沿,與她面對面坐著。
瞧他,眉頭蹙得老緊,每回來「任家酒肆」開會都這樣。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擺出一副不親不即的爹爹威嚴,像方纔,進門還先扣問,她身上哪一處他沒看過,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無奈。
但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乾淨,他任她,卻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這寨裡就屬主子最大,拗不過你!」她嚷嚷,接過濕巾,攤開,卻一古腦往望江關臉上張來。
「呃……」沒料到她有此一著,整個愣住。
「別動,閉上眼睛歇歇,」小手輕隔方巾熨貼,「現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過這份涼意,其他別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寵壞了。」他的聲音埋在布裡,含糊不清。
胸口卻暖暖地,一股腦全往臉沖,對著涼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兩天才學會的一句諺語。
叫……對了!
「作賊的喊抓賊」……
唔,可以這麼用嗎?算了,只要能讓他暫時放鬆便好……
※※※
「雲表姨,這酒真能幫你多賺錢嗎?」
午飯過後,任雲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無事,她也樂得待著與望江關近些。
「我那賊表弟跟你說了啥?」任雲娘斜睨她,還好不帶火氣。
有回她為了夫婿潭十洲跑來找望江關吵架,怪怪,她頗慶幸那時正廳還維持議堂用途,所以只有簡單炕階沒有傢俱,告大娘還在一旁閒說風涼,嘀咕這恐怖女人還是外嫁番蠻好。
「唔,沒什麼啊,就說這酒特佳,而且廉價供應,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駁、票號……最近連海上護鏢的生意都兜了來。」她只轉述望江關話裡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雲娘開心。
事實上,望江關說的是──「平常給你喝的是對過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補氣;這任家特製的留人醉可是雲姊制來誑生意的,初喝只覺滿口留香,未即兩巡,待後勁上衝,就非得往「任家客棧」繳錢留宿不可!」
任雲娘淡淡一笑,攜了她手步出酒窖,隨即更往地下深入,沁涼舒服襲來。
「賊表弟命變好了,收了你這知心女娃當家人。」說話間,任雲娘打開冰窖。
「雲表姨,」她不自覺甩開她手,問了許久以來便想不清的困惑:「為什麼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賊表弟」啊?」
最初語言不通亂猜,還以為那是望江關的別名,後來慢慢懂了,又發現望江關和任雲娘關係微妙,吵歸吵,每回頭人會議前總還是私下互訪,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盤推演,會議間便作戲講著事先說好那套。
「和你一樣,不習慣囉……」任雲娘笑說,鑿了一塊清冰,分了一半給她。「我打小就和他不親,甚至還有些恨他。」
「啊?!」冰塊含在嘴裡,酸涼的卻是心。
「也或許,不該說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讓我娘鬱悶半生的人。」銼銼,任雲娘繼續鑿弄冰磚。
鏘鏘……鏘……鏘……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沒有下村,就連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組織的西島流民,遭海難來的,船身受損嚴重卻苦無材料修補,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長老們當作化外之人,連以燕窩、海豹皮交換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