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風聆海
「哈,說你木頭就是木頭嘛!」望江關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嗤笑打斷。
那人是上村頭人之子,望太公家族么孫,雖無頭人身份,但名屬望江關首徒,偶爾亦參列會議。
「天闊,有意見便站上堂前來說,」望江關難得嚴峻,「為師教你馭箭,你倒自個兒學會濫放冷槍?」
「哼!」望太公悶哼一聲,顯是對孫兒受罵不滿。
望江關置若未聞,盯著望天闊不得不邁移腳步,直挺挺走到眾人面前,一臉不甘願也莫可奈何。
「敢問高見?」從來,望江關越客氣的時候,對手便越該害怕。
「我……」望天闊原是讓師父目光怯了意志,瞥眼卻見到一旁望太公的縱容神色,終是壯膽。
「本來就是啊!」捶胸頓足,義憤填膺。「咱大望自百年前遭東霖覆滅後便忍辱多時,一路南向東流西竄早受夠那東霖鳥氣,如今總算勵精圖治建設有成,作啥還躲躲藏藏,早該揭竿起義,大幹一場了!」
「所以……」冷笑間,望江關突地立起,自懷間揣了兩塊令牌扔擲而下,「你唯恐天下不曉得你望家寨正偏安一隅,領了狐群狗黨便到東霖學人搶妲己無艷?所以你是故意讓這西島探子跟著你西行南轉,只差沒翻過白苗砧杵山登堂入境?」
眾人驚噫,給西島知曉望家寨存在那還了得,他族海上稱霸,屆時摸清有無灣入港渠道與東霖聯合著海陸夾攻,逃無可逃的望族不徹底覆滅才怪。
「師、師父……」望天闊心中有愧,一直以為這次失敗行動只有天知、地知。
「抬起頭來,給我用點腦筋想,」他望江關向來要人學的不只勇敢承擔,更是成長蛻變。「為何我得請托錚錚出面,而非望家本族?為何我要的是雲娘接應,而非南村裡我方船艦?」
「這……」嚴師無蠢徒,他雖心高氣傲,靜下心也總有靈光乍現,霎時清明觸動。「啊,我懂了!」他擊掌,語帶悔悟。
「說來聽聽。」望江關微笑,退了步子落坐。
「由錚姑姑出面可以將局勢簡化為白苗與西極間連絡,由雲姑姑接應則是要借雲姑丈沉淵島的南海旗幟,咱望家寨始終還是隱在暗處,短時間是安全的。」
「很好。」他接他話尾,亦是出題考他,「短時間咱是安全,那長遠看來該當如何動作?」
「唔,繼續暗助西極東霖兩國相殘,並趁西島分兵大陸之際全力搶奪南海商線。」他越想通,越明白望江關城府之深。
原本望天闊是讓望太公安排,刻意要在會議間鼓動參戰的吶!
此語一出,眾人哄堂稱奇。本來東霖等三國戰起,望家寨裡便依著各村經濟需求粗分商、戰兩派,現在明白此次大戰初始便由主子授意,還不費兵卒削敵強我,主戰一派早是心服口服。
再者,近年來望家寨漸次轉往海上發展便最擔心西島勢力,深怕惹惱強敵,失了生計不說還有性命之虞;但,倘若能在西島不注意之際徹底壟斷其南海貿易線,以西島商民的權變性格,將來最有可能接觸的會是協商交換的政治方法,而非以硬碰硬的軍事手段。
騷動間,望江關不忘對望太公拱手致意。「太叔公,都虧您本家這優秀子弟,為咱望家寨未來幾年籌想了如此妙方,江關與有榮焉,晚上定要在「任家酒肆」設宴作東,大伙不醉無歸!」
「主子英明!」原先便擔心牧村、隘村和舊苗村會聯合議兵的漁村與南村頭人齊聲歡呼。「咱這便出海捕撈,蟹黃當肥,正好給兄弟姊妹們晚上下酒,好好熱鬧一番!」
向來以和為貴的新苗和林村頭人亦樂不可茲。
大勢已定,翻案甚難。
望太公神色難看,卻也不得不虛應故事,裝笑作斷。
「太叔公……請。」望江關恭謹出送。
「哼!」他昂揚起身,故意另別頸項。
那方向對著內堂,原是無人。
可老人家卻突然瞠目歪嘴,如見鬼魅──
※※※
「噫……」
「呃……」
「啊……」
「嘎……」
眾人以一傳幾,不多時,主屋內個個驚色,眉眼互看,絕了聲息。
該是望江關獨居的內堂小間,不知為何竟悄站一人。
身材五短,毛髮稀疏,瘦得不見肌理的面皮上極盡突兀地血色殷紅,細看方知那似是兩道胎痕,此人天生奇醜,已非怪誕所能形容。
「菂菂別怕,都是家人……」望江關從容進出,轉眼攙出一女。
錚睜眼色噴火,那醜丫頭竟偎著他關哥哥的胸膛如藉枕墊,環抱扣緊,僅留一雙失魂大眼怯怯往眾人瞧。
「她是打哪來的?」忍不住醋意大發,「沒聽過你除鎏姊外還有旁人。」瞧那年歲不像他姘頭,八九不離是外間生的,這趟遲歸鐵是為她。
她心慌了,這麼醜的丫頭都讓他呵護似寶,那做母親的定是在望江關心頭佔了極重份量……
「自是沒有。」望江關讓女孩獨自站穩,身形一擋,巧妙阻斷兩造視線。眾人那揣測猜疑的窺探神氣連他見了都不舒服,更何況被人當成怪物般掂量的菂菂。
「那她是誰?」語氣不爽,從來她便看不慣望江關對誰都溫存體貼,搞得望家寨上上下下沒有女人不服他,淒慘教她腹背受敵,多年來只掙得一聲哥哥叫。
「我新收的義女,」這話是對眾間宣佈:「她叫菂菂,東霖語中「蓮花之實」的意思。」
「她是東霖人?」望太公目露凶光。
「不,她也算望家之後,」望江關說著先前編好的故事:「太叔公可記得多年前我探回報,北鷹與東霖邊界似有一族我國遺民……」
「確有此事。」幾個頭人附和,只是後來再探,卻見人去樓空。
「原來那族屢遭北鷹獵草之害,不得不散逸南遷,」望江關陳述道:「此次我與天缺深入東霖,好容易找到村落,卻已教戰火波及,男女老少無人倖免……」
「我才不信……」眾人理會間,唯有錚錚咕噥啐道。
誰不知望家寨男俊女美,只除兩代前因近親通婚,偶爾會生出少數像天缺那般畸形異種,卻也是清秀整齊、人模人樣,這醜女分明不像,想誑她,哼!
「錚錚,如果菂菂有你這般貌美,」沉吟間,望江關本不想得罪任何人:「軍匪漫天,她孤憐憐一個女兒家,早不知慘死幾回……」
「我……」錚錚欲辯,任雲娘見機攔阻。
「好了好了,今個兒定是時月方位沖煞,搞得這屋裡一整天火氣忒大,連你們這對人人稱羨的知心叔侄都起了嫌隙。」她一手拉起錚錚,一手拽了望江關衣袖,「主子不是要上我「任家酒肆」宴客嗎?你瞧,我爹爹一高興,老早便轉回準備了,你可別讓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誰跟他是叔侄?」錚錚訕道,素手倒穩穩牽住望江關寬袖,語間含羞。輩分歸輩分,她便是不依。
「呵呵,」任雲娘裝傻,拉了錚錚邊談邊遠:「我說了叔侄嗎?噯噯,你瞧我跟著家中兩個寶貝叫慣了,一時還改不了口呢。」她和望江關份屬姐弟表親,只因成長稍遠,平日往來不多,夫婿潭十洲還和他熱絡些。
「討厭,雲姊鬧我……」眾人簇擁間,錚錚倒忘了留心望江關是否跟來。
※※※
「餓了嗎?」人群漸散,望江關扶著菂菂落坐:「我讓天缺給你煮飯?」
他一直以為她大病初癒,是以身骨特虛。
她搖頭,抓著他肘觀看門外半晌,困惑道:「你和他們說話不同?」
「那是苗語。」簡單答道,自是她聽得懂的東霖話。
「不對,苗語我路上聽過,」她扳指數算:「還有兩種,一種是你和那老爺爺喝酒時講的,另一種是剛剛,好多人嘰嘰咕咕著。」
「嗯……」他沉吟,心底暗驚,明明白日讓任雲娘給她換衣裳時薰了迷香,怎麼她全都聽見了?
「主子……」她咿呀學著一整天聽得最多的兩個字。
「這是望家話。」算了,反正她以後住久便懂,瞞不了的。
「還有還有……新、大、陸……」她想了想,有些困難地發音;早上他和老爺爺講得正高興時被那好凶的女人打斷了。
「那是西島語。」望江關苦笑。她太聰明,這可對他不好。
「怎麼辦,你家人好多……」她原是自言自語,聽了他話驀地瞪大了眼。「你、你明明說你不知西島的!」所以她難死之餘無法可想,這才跟了他來。
「我知西島,可是不能讓你前去。」這和不知有何不同?他認定。
「就為我是無艷?」又是「得妲己、獲無艷」那套?
「不,只因你遇上了我。」望家寨的存在猶是秘密,而他又不小心與她牽扯太多,再難丟下。
「你……」她突然想哭。
「菂菂?」見她不語,他竟心間一擰。
「你就明白跟我說吧。」她低頭,粗指繞衣裙。「除了遺忘過去,除了裝聾作啞,我還該如何做才不礙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