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楚妍
『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使盡渾身的力氣,硬是推不開他沉甸甸的身軀。
『比起你的忘恩負義,我算是小巫見大巫。』敢打他,哼,就偏要壓在她身上,怎樣?!
『施恩莫望報,趁機揩油非好漢,老師沒教過你?』唉,他再不起來,她真的要斷氣了。
『我只記得老師說接受人家一滴水,就該用整個噴泉來加以報答。』
什麼跟什麼嘛。季筱柔朝天翻出兩粒死魚眼,表達對他的不求甚解、不學無術的無奈和不齒。
『要不是你硬拖著我出來吃那貴死人的消夜,我會這麼倒楣嗎?』說來說去還不是他錯。
『好,不說這次,說說十五年前那次好了。』
『等會兒再說,你先起來。』要翻舊帳也不必躺在街頭,用這麼不文雅的姿勢呀。
『不行,我記憶力不太好,一等恐怕就忘了。』他挪了下,讓自己俯臥得更四平八穩。
『十五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還說記憶力不好?你騙誰?』唉唉唉,這臭男人居然在她鼻尖咫尺處打飽隔,施毒氣嗎?
『騙你嘍!』杜少桓見她眉頭皺得可以打蝴蝶結,樂不可支地佯裝再打一個隔,嚇得她趕緊抿嘴閉氣。『麻煩別用這麼隆重的表情,迎接我的吐氣如蘭好嗎?』
呵,乾脆一頭撞死算了。她打出娘始,沒受過比這更沒臉、更窩囊的恥辱。枉費學得一身好武藝,竟拿這烏龜王八蛋一點辦法沒有。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然就給我滾到一邊去!』男女授受不親,疊躺這樣成何體統。
『十五年了,你除了從荷包蛋變成土芒果之外,其他的一點也沒長進。早知道當初就不必冒著生命的危險,把你從河裡撈出來,更不該在趙建明跟老師打小報告,卜中興又奸詐懦弱的倒捅你一刀時,替你把所有的罪過扛下來。』
『哈,原來你指的是那件不足掛齒的芝麻小事。』
『不足掛齒是指你的小命,還是指我替你背黑鍋所得到的那支大過?』他虎視眈眈的威脅著,只要她敢說錯一句,就要她好看。
男人都像他這樣小心眼嗎?
兒時的陳年舊事,他吃飽撐著記那麼清楚做啥?老實說,那次卜中興的確是很不上道,也不想想她之所以痛毆趙建明全是為了替他出一口氣,在老師面前,他非但沒站在她這邊,連實說都不敢說。
為了那件事,她有好一陣子懷疑自己是不是愛不對人。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也許只是一時膽怯,也許是受到趙建明那夥人恐嚇,也許……總之,她幫他找了一百多個借口,強迫自己無條件原諒他。
她是女人耶,女人都不計較了,男人怎麼可以記恨。
『算我對不起你,我欠你一份人情,總可以了吧?』不露痕跡地把他逐漸攀往雙峰的手撥到一旁,再悄悄的將右腳從壓迫中掙脫,季筱柔想這所有的舉動應該進行得非常小心。
『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杜少桓很不屑的瞟了一眼她的輕舉妄動,翻身坐起,把她也一併拉起來。
『是啊,除此之外,還有二千五百法郎。』季筱柔沒好氣的說。『你要我到巴黎來,不會只是設計我欠下一屁股債吧?』
杜少桓莫測高深地勾起唇角。『何以見得是我設計你?』
一我注意到你走出餐廳的時候並沒有付帳。』坐紅磚上太硬了,她不舒服地像蟲子一樣蠕動。『你跟那家餐廳有勾結?』
『猜對一半,』他脫下上衣鋪在地上,讓她當墊子坐。『因為我是角頭兼十大搶擊要犯,所以他們不敢跟我收錢。』
『真的?』雖然她很感激他慷慨解『衣』,但一聽到要犯這兩個字,心裡仍不免毛毛的直冒疙瘩,『你犯下什麼重罪?』
『很多啦,諸如吃霸王飯,欺騙無知幼稚的台灣客,強迫人家必須飲水思源,知想圖報,』
『夠了!』以為她不知道他正拐著彎辱罵她?『今晚跟你談話是不會有任何交集了,我走了。』站起來才想到,她的鞋子猶陷在馬路中央,光著一隻腳丫子怎麼走回需二十幾分撞車程的馬黑區?
『怎麼,不認得路?要不要我畫一張地圖給你?』杜少桓笑得很幸災樂禍。
『不必,』季筱柔負氣地咬牙拂袖,繼之一想,好女不吃眼前虧,沒必要跟自己的兩條腿過不去。『打個商量。』
『要我送你回去?凶婆娘也有害怕的時候?』
『借我一百元。我自己回去。』錢尚未借到手,季筱柔已經竊竊告訴自己,借錢有理,不還無罪,她發誓再也不要見到這可惡透頂的大壞蛋。
『抱歉,我出門一向不帶現鈔。』杜少桓敞開衣襟,以示證明他的確口袋空空,吃喝玩樂,全靠信譽卓著,人際關係良好。『走吧,陪你安步當ㄔㄜ,現在要遇到像我這麼好心腸的人,已經很難了。』
『嗯哼。』再相信他,她就是白癡。『謝謝你的好心腸,我無福消受。』豈知她才邁開兩步,右腳踝關節處霎時傳來刺痛。『呵!』
『又怎麼啦?』
『我的腳扭到了。』她痛苦的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我看看。』他熟練且細心的幫她推拿揉捏。『我只能暫時先幫你止痛,要完全好的話,得用冰塊冷敷再熱敷,到明天早上就可能沒事了。』
『可是我……』現在怎麼辦呢?
這個男人是個大瘟神,從跟他見第一面起,她就霉運不斷,現在還能指望他嗎?
『我建議你找一根木棍當枴杖,慢慢走,明天天亮以前應該就可以到達你住的地方。』他說得輕鬆自在,『好啦,我先走嘍,祝你好運。』
『喂,你就這樣撇下我不管?』季筱柔憤憤地睜大明眸瞪他。
『我以為你很有氣魄,這一小段路應該難不倒你。』說風涼話他最會了,特別是打落水狗這種有益身心的活動。
『見死不救非君子。』她痛得眼淚快流下來了。
『知錯能改大丈夫。我不習慣老拿著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明兒個見啦。』他兩手插在口袋,悠然自得的往回走。
她怔愣在原地,不敢置信他居然就這樣丟下她。
再文明的國度,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流落街頭,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季筱柔頓時有種龍困淺灘遭蝦戲的悲哀。她現在是被暫時廢掉武功的苦海女神龍,而杜少桓則是小人得志的真假仙。
子夜一點,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越來越少,她舉起大拇指,做出搭便車的手勢,直等了快十分鐘,才有一輛小貨車停下來。
『我只到維吉廣場,在那裡放你下來可以嗎?』司機是一名面相忠厚,三十歲上下的木工師傅,叫莫裡。
他打量了一下季筱柔,確定她不是流鶯之類的風塵女,才打開車門,清出駕駛座旁的位子。
維吉廣場就在馬黑市區,離她住的地方不到一呎。季筱柔千謝萬謝,和莫裡告別後,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廣場上,茫然四顧。
這裡是法國最大的歷史保護區,曾是七位法國皇室的住處、十九世紀名作家雨果的住宅所在,以及她季筱柔夢寐以求盼望有生之年能到此一遊的地方。
多麼落魄的女人,多麼諷剌的情景。她是不是該瀟灑一點,乾脆和衣躺下,在這兒好生追憶三、五百年前,法王路易十三與奧地利公主的婚禮盛況?
或者很沒出息地嚎啕大哭,讓兩旁被吵醒的住戶,幫她找來警察伯伯,好專車送她回去,把台灣人的臉丟到巴黎來?
季筱柔在原地繞了一圈,試圖尋找可能的援助。也許是繁華落盡,使得整個廣場充斥著蕭條的況味,磚柱、屋瓦,無不老舊斑駁。連路易十三的雕像都顯得風塵滄桑。
沿著安靜小街踽踽獨行,畢卡索美術館就在西北方向不遠處。不過她壓根沒心情欣賞,好累,好睏,好想四肢擺平好好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腳踝上的疼痛與『步』俱增,她真的是再也走不動了。為什麼人長大之後,就會自然明白哭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她但願自己永遠是個孩子。
倚在廣場一根大柱子上,她疲憊不堪的身子癱軟地滑向地面。
『你,累了嗎?』
聲音突然從她背後響起,著實嚇了她一大跳。
『你,跟來幹什麼?』一見到他她就有氣。嘿,他怎麼有辦法跟她同時到達這裡?
『如果我說是因為放心不下,掛念著某人的安危,這樣你會不會有一點感動?』
他說話的時候維特一副不正經的神情。
『狗屎!』不要跟他坐在一起,季筱柔勉強爬了起來,可立即又跌回原位。
『狗屎是罵我?』不悅地捏住她的鼻頭,杜少桓給她一口懲罰性的啃嚙。『你在我面前就不能稍稍表現出一丁點淑女風範?』例如你見到卜中興時那樣含羞帶怯,我見猶憐的可愛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