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常霄
她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忽而上、忽而下地打轉著,一頁一頁的翻開心靈深處的記憶,得從她到台北念大學時候回想起,這可要花上好幾個晚上的工夫才能想齊全呢。
記得以前唸書時經常會逃課、耍義氣打架,讓爸爸一天到晚跑訓導處,但是自從爸媽發生車禍意外離開人世後,她曾就著窗外的冷月發誓,今後絕對要做個乖巧懂事的模範生,不讓年邁的爺爺和奶奶操心掛念。
殷孜喬後來有點後悔那晚衝動之下所作的決定,因為那個目標對於個性好動活潑的她而言,實在太難達成了。
「奶奶,可不可以先讓你的乖孫女進屋喝杯水,再慢慢仔細的回想呢?」殷孜喬嘟著嘴撒嬌。
「是嘛,有話好說,老伴,你就先別發那麼大的火氣。」殷爺爺也幫孫女求情。
殷奶奶歎了一口氣,一臉失望卻不失堅毅的神情,悠悠地說:「咱們殷家雖非家財萬貫,倒也稱得上世代書香的小康之家,何須賣孫女求財呢?」最後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什麼賣孫女求財?」殷孜喬不解地復誦一次,順手將提了一路的土產放在地上,以減輕負擔,因為爺爺和奶奶的表情已經夠沉重了。
殷爺爺將村人閒嗑牙的話說了一遍。
「是嗎?奶奶,你若真要將我拍賣的話,可不能秤斤論兩的廉價拋售喔,憑你孫女這顆聰穎機靈的腦袋瓜子,計價的單位起碼也要比照鑽石的行情,以克拉來標價才不吃虧。」殷孜喬說得頭頭是道,卻把殷奶奶氣得全身發抖。
「你這個小潑猴,存心氣死奶奶不成。」殷奶奶每回發起威,總是捨她名字不叫,人前人後地喊她小潑猴,說她是逃出花果山的孫猴子。
看來殷孜喬這回又當定美猴王了。
「王母娘娘,您先別火,且聽殷小猴細說分明也。」她照著《西遊記》演下去,無非是為了博得奶奶的歡心,她知道古代四大奇書裡,《西遊記》是奶奶的最愛。
「還貧嘴!」殷奶奶好氣又好笑。其實她疼愛這只孫猴子之深,遠勝過自己的一條老命。
殷孜喬低下頭去,舉起右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橫著比了一下,好像她的嘴唇縫了一條拉煉似的,拉上它,表示不再多言。
她不時地用眼角餘光偷瞄奶奶,見奶奶的火氣已不似方纔那樣來勢洶洶了,她才稍微安心。
她又轉頭向爺爺扮了個鬼臉,那是他們兩人的暗號。每回她惹奶奶發火時,總要央求爺爺代為美言幾句,那鬼臉就是她發出求救訊息的暗號。向來和她默契十足的爺爺一接收到訊號,便會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殷爺爺也回給殷孜喬同樣的鬼臉。
殷孜喬看著爺爺稀疏的華發配上眼歪嘴斜的鬼臉,自歎不如,看來老萊子的封號,她得拱手相讓了。
「老伴啊,這只孫猴子固然要教訓,但咱們總不能餓著肚子升堂問案吧!」
殷爺爺的圓場技術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不過,那也是多虧了寶貝孫女平時愛惹禍而訓練出來的本事。
一說到民生問題,清幽的院子裡隨即傳來陣陣「咕嚕咕嚕」的三重奏,三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各自的肚子,還真是飢腸轆轆呢。
「你先回奶奶的話,你在台北是不是闖了什麼禍了?」殷奶奶還不死心。
殷孜喬抿著嘴,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地說:「失……失業,算不算闖禍?」
她就是因為丟了工作,心情鬱悶,才獨自跑去花蓮度個小假。
「什麼?!你被老闆開除了!」殷奶奶好像有點青天霹靂的味道。
「不,是我把老闆開除了。」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不過殷奶奶顯然不懂這種屬於新人類的工作倫理,在他們的年代,可是只有僱主才有權利命令員工回家吃自己。
本來已經轉過身要去張羅吃食的殷爺爺又兜回來,也不管是誰把誰開除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麼這趟回來可以住久一點囉!」他心裡倒是樂得很,彷彿有只小鳥在唱歌。
殷爺爺的一番話,可引來殷奶奶的疾言厲色,「你這個糟老頭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這個不肖的孫女八成是闖了禍,才會被開除,瞧你還樂得像中了獎似的,也不管訓、管訓她!現在可好,人家都追到家裡來了,她還在跟咱們打迷糊仗,以為咱們老啦,沒用了。」
殷奶奶這招哀兵之計最厲害了,殷孜喬從小就怕奶奶這種以退為進的逼供方法。只要奶奶使出這項撒手簡,無論她有沒有犯錯,反正俯首認罪準沒錯,否則硬撐下去,將會看到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奶奶鬧家庭革命,甚至離家出走,很難堪的。基於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她是什麼罪都認了。
不過,殷孜喬在心裡不免存疑,為何別人家的老太太一上了年紀,不是懶洋洋地在公園裡練什麼外丹功,就是患了老人癡呆症,可是她家的奶奶卻是越老越精明?
當然,她有這種想法並不代表她不孝,相反的,她很樂見爺爺、奶奶不但四肢發達,連頭腦也很發達,真是祖上積德,她迫不及待地想到殷氏祠堂去感謝列祖列宗的保佑。
※※※
肚子餓的時候,即使是家常便飯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更何況殷爺爺可是具備五星級飯店的廚師手藝,即使簡單的料理,到了他手裡,也能烹煮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動。
殷孜喬一吃起爺爺所做的料理,全沒節制,直到快撐破了肚皮,才甘願從飯桌前轉移陣地到客廳,煞後整個人像得了軟骨症似的癱瘓在沙發上。
趁著老伴忙著收拾碗盤之際,殷爺爺邀孫女至月下散步,名為幫助消化,實刖為打聽實情。
「爺爺,你放心,我沒闖禍。」她是因為不滿主管在提拔人才時重男輕女。
依她在富華飯店的工作表現,論年資、論能力、論對公司的貢獻,哪一項輸給那個才進公司不到一年的新手?所以當她獲知自己共未雀屏中選時,她肚中那股待發的怒火就像老式的蒸汽火車頭裡堆滿了燒旺的大紅煤炭一樣,勇往直前地衝進主管辦公室,爭取陞遷為總經理機要秘書的機會。
當她一樣一樣地舉證出自己的十大優點,硬生生地將那位橫刀奪「升」的新人給比下去時,她的主管不但沒有發覺人才就在他眼前,反而略帶性別歧視地眨眨他肥腫的眼皮說:「女人嘛,再怎麼能幹,總逃不了結婚生子的弊病。」
什麼?!女人結婚生子都成了一種弊病了!那還像句人話嗎?當下殷孜喬決定將老闆開除掉。
她氣自己有眼無珠,才會傻呼呼地替一隻大沙豬工作了三年,最後才發現原來她只是個「弊病」。
殷孜喬自覺走到這步田地,已無話可說了,她總不能為了符合那頭沙豬的陞遷理念而去做變性手術吧!
於是,殷孜喬展現女人的骨氣,把主管fire掉,讓自己休個假。
不是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嗎?殷孜喬一直如此寬諒自己率性而為的後果,但她就怕過了三個月後,若工作仍沒著落,那句至理名言恐怕也只是自我安慰罷了。
不管如何,她仍決定選擇花蓮做為走長遠路之前的「短路」,先散散心再回老家療傷。
就在她要跨出休息之旅的當天,在台北火車站買份報紙閱讀時,看到近西飯店誠徵總經理機要秘書的求才新聞。
她興奮的大叫:「機會來了!」完全不顧等火車等得有點不耐煩的人群投過來好奇怪異的眼神。
殷孜喬毫不猶豫地邁出台北火車站,喚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近西飯店。當時她身著牛仔裝,腳穿氣墊式球鞋,肩上還背著一個登山背包,一副外出度假的裝備及心情。然而她卻臨時起義,奔赴一場差點失之交臂的工作機會。
「乖孫女,在發什麼呆呀?」殷爺爺用他那只長滿了硬繭的右手摸著她的頭髮。
殷孜喬此時剛好打了一記飽嗝,「沒事,吃得太飽了,不利於思考。」
殷爺爺被她的怪模怪樣,逗得笑嘻嘻的合不攏嘴。
「對了,爺爺,來找我的人有留下姓名嗎?」殷孜喬心裡想著該不會是那頭大沙豬終於發現了她的重要性,回頭來求她回去上班吧?
殷爺爺回想著,半天不出聲,非常集中腦力似的。他的腦子可不像殷奶奶那般精明,大小事全記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一家飯店……」
沒等殷爺爺說完,殷孜喬便接口道:「哼,我就知道,甭想我會回去伺候一隻重男輕女的豬!」她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
「對了,他留了張名片給我的。」殷爺爺摸索著上衣的口袋,又伸手入長褲的兩側,終於掏出來一張長方形的紙。
「就是這張名片。怎麼變成這德行了?」殷爺爺將名片上的折痕用力順了順,極力地撫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