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常歡
「老爺,小女兒不想嫁人,鬧鬧脾氣也是常有的嘛!何苦氣成這樣?不氣,不氣!」曲家五姨太裊裊嬈嬈地走進來,又揉又掐著曲承恩垂垂的小腹,歎聲說了幾句。
「我呸!那丫頭根本就是個野種!」不說還好,愈講愈氣。甩開女人嬌滴滴的玉手,曲承恩長袖一甩,桌上杯盤齊飛,嚇得五姨太吱吱亂叫。
「野種?我說……老爺,您這話……這話……呵呵!說得也太重了吧?」五姨大拍拍胸口,強扮笑顏地說了一句。
「本來就是!」曲承恩吞了一口酒,原來咬牙切齒的面容,突然轉為陰惻的笑容。「無論如何,這著棋都是我贏得比較多。那小賤人想跟我鬥,門兒都沒有!你曉得她親生父親是誰嗎?」
「不就是您嗎,老爺?」五姨太想笑,又不敢造次,憋著氣說道。
「錯!」曲承恩筷子一敲,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在院裡被砍死的臭老頭?」
五姨太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呵呵地笑了起來。
「哎喲!記得記得,還是被大少爺用計逮的,好像……好像是為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石頭嘛!」
「沒錯,就是他!那小賤人永遠也想不到,她還為了曲家心甘情願去取石,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聰明……老爺,您在笑什麼?這麼開心?」笨笨的五姨太還是沒搞懂這中間的關係,呆愣愣地瞪著曲承恩。
「笨女人!我這麼說還不夠明白嗎?那陳阿文才是她親爹,我……哼!只是個掛名的。」
「啊!」五姨太聽傻了,搔搔頭,還是一頭霧水。
腳步聲安靜地朝暖香閣的小佛堂而來,門被推開時,敲著木魚的女人睜開眼,回頭詫異地望著曲珞江。
從侍女那兒聽說了她反抗的行徑後,杜秋娘就預料到會這有這麼一天。初時的錯愕很快轉為平靜,合掌念完最後一段佛經,她慢慢起身。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她僵硬地說。
「我問你,我爹是誰?」
「你姓曲,對於誰是你爹,你有什麼好疑問的?」杜秋娘避開臉。
「別敷衍我,我要聽實話!」
面對那酷似亡妹杜春玉的容貌,杜秋娘的心沉了沉。她捏緊手上的佛珠,雙唇顫抖。
「是你師父說的?」
「不是。」
「那你憑什麼斷定你不是曲家人?」
「不要東拉西扯跟我講別的,我問的是你,杜秋娘!」曲珞江惱怒地開口,顯然受夠了她的逃避。
「別逼我。」杜秋娘退了一步。
「你也不要逼我!」
「陳……」杜秋娘捂著嘴,死命地搖著頭。「不!我不能說!」
曲珞江突然急躁不已,瞪視著杜秋娘。
「說呀!」
「你說呀!」她揪著杜秋娘,加重了力量。
「陳阿文……」杜秋娘被搖得神智渙散,口齒不清地喊出來。
曲珞江腦子轟然大響,痛楚讓她幾乎昏眩。
「對對對!你爹是陳阿文,一年多以前被殺死的陳阿文!你難道忘了那時候我是怎麼求你,求你別對他不尊敬,結果……結果……他人還是死了……」杜秋娘失控地哭起來。
曲珞江捧著頭,咆哮地轉過身。「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不相信我,你師父早把對我的恨轉移到你身上去了。無論我說什麼,你永遠都只會輕視我……」
「夠了!」曲珞江靠在門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珞江,聽我說,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該由你來承受,但……」
「不要再說了!」她尖叫。
良久,曲珞江只是被動地僵在那兒,什麼話都沒有說。在她臉上,初時的震驚已完全消弭無蹤;她像個冰雕,連一絲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腦海裡想的全是過去那些有關陳阿文那個人的記憶。
她記得初時見著他,那老人眨也不眨地凝瞅著她,渴慕的臉上喜多過悲。隔著一道鐵欄,老人的手怯生生的,卻又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來輕輕觸著她的臉……她依稀記得……記得……陳阿文帶著閃爍的眼淚微笑了。
心痛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了曲珞江,覆著被碰觸過的臉,她慢慢滑下身子,咀嚼著這殘忍的事實——陳阿文是她的親爹!
而她什麼都不知道,就錯過了……甚至,連一聲爹都來不及叫……甚至,她還遺失了那個可以睹物思人的荷包。
「呵……呵……」曲珞江低低慘慘地笑出聲。睹物思人?她憑什麼睹物思人?她這個做女兒的,連個畜牲都不如!
即使知道曲珞江目前最需要的是安靜,杜秋娘卻不忍離去,她黯然把房門掩上。偌大的孤寂隨著沉默罩上佛堂,曲珞江手臂緊緊環著自己,第一次覺得心是冷的。
曲珞江咳了咳,覆住自己欲出的淚。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是,天啊!如果可以用死亡規避這種痛苦,她真想死!
一雙臂膀輕輕擁住了她,曲珞江淚眼模糊地抬起頭。
「珞江,別哭!」那是比她還要痛苦萬分的聲音。
曲珞江的肩膀抽動著,終於哭出了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她泣不成聲地問。
杜秋娘無語,再多的話都不能安慰她四分五裂的心;懷裡的女孩,早不是事事冰封漠然的曲珞江了。心已經蛻變,感情已經釋開,雖然不知道是什麼造成這樣的轉變,但杜秋娘感謝這一切,至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再拒絕她了。
曲珞江劇烈地打顫,自始至終,她一直不瞭解對那個老人為何會生出一種難言的孺慕之情,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是親情,就算不曾相認,也阻隔不了的親情!
「剛進曲家,便在大牢裡見了他老人家,那時候聽下人說,你沒事常派人去探他,我還懷疑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我厭惡這種事,一直想對他使壞,可是……」淚水不停地落下來,哽咽的聲音幾乎聽不出她在說什麼。「我做不到,就連對他凶,都辦不到!」
「珞江,姨娘知道,姨娘都知道!那是仇恨也割不掉的親情,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你不知道!」她激動地扯住杜秋娘的袖子,急速喘了幾口氣。「當我知道他被曲家的護院殺死,我心裡好難過,可是我哭不出來。我一直跟自己說,本來就不該哭的,他跟我非親非故,跟我沒有關係……結果,事隔這麼久,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親爹爹,我……我像個傻子一樣!」
「珞江,別這樣,你恨我吧!一切都是我起的頭,你該恨的是我!」
她推開杜秋娘,含怨地在她懷裡冷嘲出聲:「沒錯!憑什麼我該承擔這一切?」
杜秋娘咬著牙,含淚恍惚的眼神在一問間飄得老遠。往事,已經不是用「後悔」兩字便可以撇清的。也是這一瞬間,她突然瞭解甄銘要曲珞江無情無愛活著的用心。
無情之苦,其實是因為太過有情!但是用生命來印證這些,太殘忍。
「當年我嫌貧愛富,放棄你師父,又為了想扶正……」
「繼續說下去!」當痛苦已到極點,顯然,曲珞江麻痺了,甚至她能丟開崩潰的情緒,冷靜地問下去。
「那一年家鄉淹大水,你爹娘失散了,春玉不得已,懷著身孕來投靠我。曲承恩見她模樣生得好……而我那時只是小妾,一心想坐上大夫人的位置,所以……所以……」
曲珞江捏著她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緊。
「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瞞我什麼?」
事隔十多年,想起來仍驚心動魄!別過臉,杜秋娘流著淚恍惚地回想……當日被曲承恩逼著發下的毒誓,怕事的她看著春玉僵冷的屍身,一個字抖著一個字,把誓言說完。
回憶那一切是殘忍的,尤其甄銘當年也在場。杜秋娘覆著臉斷斷續續地說著,不是怕自己破誓,而是無法面對那個錯!
「不!珞江,不要逼我說出來,你不會想要聽的!」
「當年你敢做,為什麼沒膽子說?」曲珞江忿怒焦急地瞪著她。
「為了你,春玉忍辱吞聲地苦撐著,直到生下你後,自縊身亡。」杜秋娘閉上眼,感覺鞭子正隨著出口的每個字赤裸裸地刺進靈魂深處。
鬆開手,曲珞江避開杜秋娘,連連退了好幾步,彷彿她是個渾身骯髒的毒物。
母親原來是那樣死的!帶著屈辱,絕望地離開這個世界!
最讓她痛的那一部分,並不是母親的自縊,而是被身邊親人出賣的滋味!
所以師父才會告訴她,一旦被感情掌握,人就變成了最無用的廢物。
她突然抬起手,想在頃刻間凝聚一身的功力,好一掌劈死杜秋娘;也許她還沒有這麼強的能耐,但至少她可以讓杜秋娘變成個廢人,下半輩子生不如死地活著。比起她娘的下場,這根本不算什麼。
但不知道為什麼,曲珞江始終沒有這麼做,她只是忿恨的瞪視著杜秋娘,任胸膛因劇烈的喘息而起伏著。淚花在眼眶打轉著,尖銳地刺著她汩汩冒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