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常歡
那個叫穎兒的丫頭,這幾日擺下的晚娘臉譜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玉如霞生來是尊貴夫人的命,享的是榮華富貴;而他,是個給不起這些東西的男人,即便是拿回了屬於他的青巖堂,他也不認為江湖那複雜的環境適合她。若是真心要為她好,就別再來打擾她了。
像這樣看似簡單的分離,應該是他們間最好的結局了。
玉如霞沒敢再多說一句,趕緊離開了。
就這樣吧;巫青宇凝望著她的背影,沉默地想: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偏偏,他連相思都要拋啊!
哭聲響起時,曲珞江正好經過門外;她推開門,見幾個下女全簇擁在狄雪陽身旁,七嘴八舌地安慰著。
「珞江!」小女孩縮在床邊,一見到她,噘起嘴,眼淚還掛在腮邊。
「你們都下去吧!珞江陪我就可以了。」
「可是小小姐……」其中一個丫頭阿汾開口,語氣不是很樂意。
「我要珞江陪嘛!你們都走開!」狄雪陽發急地叫了起來。那個丫頭無法,只好跟著其他人悻悻然離去。
「算了!小小姐喜歡她陪,就讓她去吧;你又何必為這事不高興?」一直到門後,另一個丫頭低聲開口。
「讓她去!」阿汾懊惱地瞪她一眼。「說得到輕鬆,要是讓姜夫人知道這事,你想她會怎麼罰我們?」她嘟囔著。
提到姜幼玉,幾個女孩子似乎也有所忌憚。
「別說啦!要讓總管聽到,准又被罵了!」又有一個丫頭開口,幾個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房內,狄雪陽揪著曲珞江的衣衫,淚汪汪地說:「人家作惡夢了!」
「別怕,珞江在這兒。」她靠上床邊,伸手攬住了小女孩。
這是她唯一知道安慰人的方式。擁抱對個孩子來說並不奢侈,可是狄無謙連給都給不起。
她眸光垂下,心裡亂紛紛。原來曾經放在心裡很單純的一個男人,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一回事了。那些在衝突之中衍生的情愫,思量再三後,令她再也不確定。
「珞江。」
「嗯。」
「別告訴爹我哭了。」小女孩抹掉眼淚,貼她貼得更緊。
「珞江不會說的。」她保證地點點頭。
「珞江,你都這麼勇敢嗎?那天你流好多好多血,小雀子她們都嚇哭了,可是你不但沒有哭,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呢!連那脾氣很壞的楊伯伯,都說你不像個女人!」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珞江,你為什麼不哭呢?」
因為師父說:眼淚是奢侈的,因為她是沒感情的;更重要的是,因為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她掉下半滴淚水,但她要如何把這些答案告訴一個小女孩呢?
曲珞江突然想起,自己為何會這樣抱著狄雪陽?是不是在許久之前,曾經有個人,也像現在這樣抱著自己……
曲珞江恍惚地撫摸著狄雪陽的頸背,想起很小很小的自己,在害怕的夜裡流著淚,巫青宇舉著燭火,護衛她如兄長一般的懷抱……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狄雪陽玩弄著她的衣襟,孩子氣地說。
結果,事後師兄卻招來師父一陣嚴厲的毒打!曲珞江突然機伶伶打個寒顫;不想了,她不願想那些往事!現在她只能想起,在師兄被打之後,她就不太會哭了;待日子更久,她整個人似乎也在這種習慣裡麻痺了……
「你說什麼?」曲珞江驚醒過來。「小姐,你剛才說了什麼?」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珞江,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像我,小姐這樣就很好啊,不用去學誰。」
「真的嗎?你覺得我這樣子很好?」狄雪陽眼睛一亮,抓著她期待地問。
「當然!」她說著,對狄無謙的怒氣慢慢翻騰而上。像她這樣有什麼好?連哭都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怎麼哭也忘記了,有什麼好?
「唱首曲兒給人家聽。」躲在她懷裡,狄雪陽仰起頭,小小聲地要求。
她一怔,隨即搖頭道:「我不會。」
「你不會呀——」尾音拖得很長,狄雪陽很是失望。
看著狄雪陽那沮喪的臉龐,她揉揉小女孩的頭髮,輕輕歎息一聲。
「念首詩給你聽,好不好?」
「好。」狄雪陽睜著盈亮的星眸,朝她眨也不眨地看來。
她想了一下,才緩緩念出來: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那是什麼意思?」
她像說故事般的解釋了一會兒,原以為會很無聊,結果狄雪陽聽得很起勁。她有些尷尬,差點說不完全。
「我也知道關於梅的詞兒哦!」
「真的?」
「嗯!有一回聽見如霞姑姑在寫一闕詞兒,我也會寫哦!喏!寫給你瞧瞧!」
沒等她說什麼,小女孩早興致勃勃跳下床,在桌上攤開紙來,醮了墨提筆便寫:
玉樓深鎖多情種,清夜幽幽誰共?
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
無端畫角巖城動,驚破一番醒夢。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這種閨怨詩……曲珞江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望著她。唉!這小女孩還真是人小鬼大!
「好了!小小姐該睡了,珞江在這兒陪著,什麼事都不怕。」
「我知道,珞江會保護過我。」
她抿嘴一笑。「睡吧!」
狄雪陽捉著她的衣擺,滿足地點點頭。
「那首詩……很好。」
她渾身一僵,快步移至中庭。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奴婢習慣了。」她有些難堪地轉過身。隔著兩步距離,狄無謙靠在牆邊,黑黝黝的眼眸在燈光下瞅著她。
他的眼眸帶著血絲,空氣散著淡淡酒香。他還能站得直直的,說話沒有語無倫次,這是否表示……他還沒有醉?
「像我們這樣習慣孤獨的人,在別人眼裡,無論碰上什麼了不得的傷心快樂,好像都扯不上邊,是不是?」他幽幽地說。
像我們這種……曲珞江錯愕地看著他。她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偏偏在心裡喃喃重複再重複的就只有那句話——
像我們這樣……
她竟然被他歸成同一類的人!曲珞江被當頭打得狼狽不已,隨即她咬著牙,忿怒令她繃緊了身上的每塊肌肉。
不!他說錯了!也許她寂寞、她孤獨,但她絕不可悲。她有追求的目標、有人生的信念,值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在她面前坦承自己孤寂?那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為何她會受不了?可惡!他真的很可惡!
狄無謙把她瞬間的忿怒無依居高臨下地看得清清楚楚。那長久以來的荒涼和日積月累的情愫,突然沒命地在他的心裡奮力沖刷著,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巨流,飢渴、迫切地想吞蝕掉一些東西。
那不再是朱清黎能給予的陽光,曾經他以為是那樣的。可是,站在珞江面前,他什麼都不確定,唯一驅策著他的意志,是他不能放走她!
難堪的情緒包圍住曲珞江整個人。她對狄無謙冷淡地抿抿嘴,轉身快步離開。
她是來拿七採石的,不是來當這個男人的笑柄的,曲珞江惱怒地想著。但事實偏偏不是這樣,自她受傷那日起,就沒停過一次在他面前丟失尊嚴。
沒等她移開第二步,狄無謙環住她的腰,然後慢慢收緊。
沒有什麼該不該,亦不怕她可能會怨他輕浮,狄無謙心裡明白,這種僵局橫在彼此之間太久了。
「堡主請自重。」她開口,聲音卻在慣性的漠然裡帶著一絲輕顫。
「你的確像梅花。」
「堡主究竟想做什麼?」感覺那霸道、強悍的男人體香,正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擠進她身所處的空氣裡。曲珞江的氣息失去了慣有的沉穩,她開始惶恐、不安,平日冷靜思考的能力,似乎也隨著急促擴張的心跳而愈來愈紊亂。
「梅花……珞江,你就像一株不會向任何風雪低頭的梅花。」沒忽略她聲音裡的慍怒,狄無謙摻著酒香的氣息拂過她的臉,仿若焚風,她頰上滾燙了一層嫣紅。
「這是堡主勾引丫頭的一貫用語?」曲珞江的聲音尖銳無比。
從來沒有女人敢這麼頂撞他;狄無謙霍然扳轉過她的身子,卻迎上一雙夢裡最教他忘懷不了的眼睛。
沒有妥協,更遑論屈服。
這樣無情的眼睛偏又如此乾淨清澈,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懷疑。
那麼,對他呢?她是否認?還是肯定?
這段時間,朱清黎在他心裡的影子愈來愈淡泊,所有的明媚笑顏,皆抵不過他對珞江漸漸而起的思念。
這交替太過驚人,是否只因她曾捨身救過雪陽?還是她那異於其他女子的霜雪氣質?
疑問放在心裡太久,而今晚,他決定理清,甚至,他想明白確定這種心情。
「我從不勾引女人。」特意要和她神色相映似的,狄無謙亦是漠然地唇角一揚,那如獵豹的銳利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