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常歡
而提到母親,侯浣浣只是僵著臉,沉默著——因為往事帶給她的只有沉默。
『如果沒記錯,你的名字應該是侯清黎?!』九王爺又開口。
聽到那名字,侯浣浣愕然抬頭。
侯清黎?不!這男人說錯了。她叫浣浣,侯浣浣,卜山、卜家牧場的侯浣浣;她不叫侯清黎,已經很多年了!
當她還是那個叫『侯清黎』的小女孩時,她有疼她的爹和娘;但是,娘後來走了,跟了九王爺、跟了榮華富貴,棄她和爹不顧。
三年後,朝廷征她入宮,那時她爹含淚抱著她,問她決定,就從那時候,她開始對母親的怨蓋過了一切;她恨蘭嵐、恨把她和阿爹逼得無處容身的九王爺。
一咬牙,她點了頭,看著爹散盡所有奴僕、看著爹一把火燒光了郢州世居的大宅院,帶著她倉皇失措地趕了幾天的路,連夜奔進卜山。
關於她的命運,也是在入山的那一天,便和卜家再也緊密不分了。
她用了阿爹重新為它所取的新名。爹說,浣有洗淨、潔身之意,阿爹要她重生,在卜山重生,所以,她再也不是侯清黎了。
如今,她只不過趁著入京辦事之便,替爹看看當年拋夫棄女的母親好不好而已;是為了了卻一椿心事,至於會有什麼感覺,她不願多想。
但是,為何當那兩個陌生的字眼鑽進耳裡,在她的心頭會出現莫名的騷動?
一如李仁領她進門時,再見到這位王爺,侯浣浣深吸一口氣,把向來沸騰的熱情盡數冷卻;這兒不是卜家寨,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自塵封的往事中回過神,不知怎地,再面對九王爺和氣的目光,侯浣浣心底忽然被激出一層薄薄的怒意。他有何資格喚她清黎?他憑什麼?當年他和蘭嵐早已經聯手把侯清黎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殺死了,現在說這些,徒惹人惱罷了!
挺起胸膛,侯浣浣傲然地看回去。
『我叫浣浣;不是清黎。』她說,在卜家那些年來培育出的自信流露無遺。
九王爺沒讓眼中的驚異隨著欲出的讚歎之辭流瀉,這女孩看人的眼睛好野、好不拘,彷彿跟那年在官道上遇見的嵐兒的眼神一樣;緬懷往事,他幾乎失笑。
可惜!九王爺黯然忖道。嵐兒的那分活力,早跟著侯宅的大火燒去了。
如今,他望著眼前酷似愛妾的女孩,心中雀躍地轉著一個念頭;他才不在乎這丫頭叫什麼浣浣,他認定了清黎就是她,她就是清黎,也許……嵐兒的歡笑,就要靠她找回來了。
『是阿黎嗎?』經下人通報,蘭嵐自廂房一路跌跌撞撞衝出來,掩不住激動的淚水,焦灼地喚著女兒的小名,直衝進議事廳的門口。
侯浣浣回身,兩雙相似的桃花眸子在門裡、門外相交。門外的眸子,含著激動而淚光瑩瑩;門內的,卻是複雜而深沉。
『小黎!』蘭嵐忘情呼喚著,身子搖搖欲墜,王爺急忙去扶她。『小黎,不記得娘親了嗎?我是娘,你忘了嗎?』蘭嵐淚水潸潸而下,朝侯浣浣走近幾步。
侯浣浣的臉上,卻漠然一片。
『清黎,面對你親生的娘,難道你無話可說?』王爺口氣溫和,但不悅之情隱約可聞。
侯浣浣靜靜看著哭泣的女人,訝異自己的心頭居然找不出絲毫的忿怒,原以為她會指責蘭嵐——那些話在心裡練習好久了,但如今見了人,她卻說不出口。
想來,是卜山的日子太快活了吧!那些日子有末遠嫁四川的曉恩,有表裡不一的小韜,還有疼她、愛她的大當家和諸位叔伯嬸娘。當山下的女孩躲在繡閣裡為嫁織衣時,她和曉恩還因為犯錯,漏夜邊抄經書、邊罵著阿爹沒天良,或者,相偕等著下山打劫的男人歸來;當山下同齡的女孩被敲鑼打鼓地送上花轎,為不可預知的未來滿懷著希望、幢憬,她則背著弓,和小韜馳馬奔進林子裡為生計而狩獵。
她將近二十歲了,在世俗人眼中,已經算個老女人了,可是,她卻不後悔。
侯浣浣唇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她沉醉在卜山的回憶裡,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令她快樂。
『侯清黎!』蘭嵐扯扯王爺的袖子,他按下火氣,瞪著眼前微笑的女孩。
回過神,侯浣浣搖搖頭。不!她不想怨,也不願怪任何人;早在十歲那年,她便把有關於母親和這位九王爺的事,都徹底結束了。
既已結束,就不該有任何怨尤!
『娘,好久不見。』侯浣浣一笑,行的卻是對官家的跪拜禮儀,那神態異常的安靜從容。
蘭嵐血色盡失,她作夢也想不到失散多年的女兒竟會用對外人的口氣向她問好。雖然她從來不敢奢求女兒能原諒她多年前的決定,但是,當女兒一跪,還是讓她傷心得掩袖大哭。
『不要這樣!小黎!娘求你,別這麼對我!』
『嵐兒,別哭了,你這麼哭很傷身的。』王爺歎息,抬袖輕輕拭去蘭嵐的淚水,而後,極為不滿地朝地毯上跪著的女孩望去。待看清了她的表情後,他欲出言的斥責再也說不出口。
早在李仁口中,他便知道這丫頭並沒有承襲到嵐兒的溫柔嬌媚,她有的只是驕傲不拘。但是,當她跪在那兒,輕輕喊了一聲娘後,所有的狂野和自信沉沒,那雙眼神澄淨無比。如果他沒看錯,在那酷似愛妾的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九王爺摟著抽泣的蘭嵐,驀然一陣心疼。他錯了!早知會如此,當年他會不顧一切地自侯文海手中奪回孩子,就算事後嵐兒怨他、恨他,也好過現在這種場面。
嵐兒失去她最想念的小黎了!眼前的女孩有堅強的意志和勇氣,她不是一般人可以駕馭得了的,就拿她敢摸進王府找人,這點就足夠印證他所想的。
『這些年,你和你爹都在哪兒?』
『那無關緊要。』侯浣浣搖頭。『我只是來看看娘過得好不好!現在,我該走了。』
『清黎,嵐兒真的很想你。這些年來,她堅信你和你爹沒有死,她一直沒有放棄找你們父女倆!你不應該這樣對她。』王爺在她身後開口,想留住她。
侯浣浣依舊一瞼漠然。『九王爺,您叫錯了,民女叫浣浣,不是清黎。』
九王爺僵住了。他瞪著她,差點沒被這句話給氣死。
把名字叫對,對她而言,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一向高高在上的九王爺面對這個不按常理的場面,向來輕易就能掌控場面的他也亂了陣腳。
『好吧!』雖不情願,但他只能暫時妥協,浣浣就浣浣吧!不過是個名字嘛!
但,不管是浣浣,還是清黎,他在心裡早下決定,這女孩注定是走不掉的。為了嵐兒、為了彌補當年的錯,他會不惜一切代價留下她!
***
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和『官』字結緣,沒想到回狄家堡的第八個月,一個舊有的承諾讓狄無塵再度回到了朝廷。
事有湊巧,狄家堡內祖傳鎮堡之物——七採石遭人盜走,他同武天豪和馮即安追捕嫌犯。一位侍事於狄家堡半年多的女婢李茗煙在失石那晚,她人也失蹤了,加上有人指認,所有疑點都指向她。追趕了幾天,他們三人才找出一絲線索,未料一張自狄家堡追上來的傳書,截斷他欲追下去的念頭。
『老大,無謙在箋上說了什麼?』三人停下,閒不住的馮即安首先出聲。
狄無塵沒有回答。傳書是狄無謙寫來的,說是九王爺的心腹李仁專程上狄家堡訪他。
李仁是九王爺最倚重的人之一,他千里迢迢來找他,絕不單單是為了敘舊。
當年他曾受過九王爺的提攜,也下過承諾,只要王爺有用上他的一天,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眼前七採石的遺失已有蛛絲馬跡,他又不能放開……
『去追李茗煙,記得,務必拿回七採石。』未了,他決定由武天豪去追人,而他和馮即安去見李仁,分手前,他慎重吩咐了武天豪。
從共事到結義,狄無塵最放心的就是武天豪。在個性上,他沒有馮即安的活躍浮動;在行事上,他多了一分令人放心的沉著和穩重;七採石交給他,狄無塵再安心不過。
武天豪心裡卻另有一番計劃,接令之後,他並不多問。
『那——大哥、三弟,保重!』
『你也是!』狄無塵點頭。
武天豪走後,狄無塵便看見馮即安對自己望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這麼古古怪怪地瞧著人。』
馮即安立刻不懷好意地哼出聲:『我在想那承諾!哼!九王爺有權有勢,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他的本事,還能有什麼大事要找老大你幫忙,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