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常歡
譚姑為教坊姑娘定下的規矩並不多,可是一旦犯錯,譚姑連折扣都不打,說罰就罰。比方說安靜這一項,姑娘們進教坊的一天內,就必須學會走路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除了風聲、鳥聲,還有隱隱從樂室傳來的微弱歌聲和樂聲,小房間裡一片安靜。
「你來這兒的時候,荷花才開過一回。」
擺好茶水點心,就在她要躡足離開的時候,譚姑出聲了。駱泉淨抬眼,跟隨著譚姑的視線,投注在那花園水塘裡開得漫天嫣紅的蓮花裡。
再轉頭時,譚姑眼底有一絲欣慰。
「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該學的,你都學會了。也是時候了,明兒個,我讓你上船,跟你幾位姐姐見習。」
「是。」駱泉淨俯下身,那樣恭敬而謙順。
譚姑倚著身子,打量著她。「阿淨。」
「師傅。」駱泉淨望著譚姑,等候聽誨。
「我看得出來,這一年,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花在學煮菜學唱歌的時間還多。書本這玩意兒,雖說不上是壞事,但念得多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行為張狂。咱們不是男人,做什麼說什麼都得矜持些。告訴師傅,你會因為深信書裡頭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視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嗎?」
「不會。」駱泉淨搖頭,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咱們就像那些蓮花,任別人怎麼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別當真以為自己只是供人玩賞的,要這麼作踐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嗎?」
「是,師傅。」
「好孩子,去吧,早點兒休息,明天才好見客。」
她行完禮,出了房間,隻身悄然走在教坊沿著池塘邊所築起的一道寂靜長廊。
蓮花依然是蓮花,荷葉隨風翻飛,一紅一綠,把整座池塘交織得多麼張狂又鮮潔。
她停了腳步,憑著欄杆,愣愣的盯著眼前的畫面。
彷彿能預知明天會發什麼事情般,她護住胸口,護住突然紊亂的心跳,錯愕自己已經太久不曾這樣了。
從前在唐家,動輒不是打便是罵,不是嘲弄便是譏諷,日子過得貧瘠而侷促,沒有半點歡樂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鎖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園裡,什麼都不敢想。
而現在,她的人雖被譚姑牢牢管束著,但心卻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神遊於文字編構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瓏,譚姑把她每一竅孔都洗得乾乾淨淨,她不再懵懂,對許多事,更透出了超齡的想法。
對於明天,駱泉淨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或新奇,只覺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留在這兒的代價,她絕不抗拒,即便是認了字,知道貞節二字怎麼寫,知道拋頭露面的見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貞節?駱泉淨嘲弄的想,這兩個字說穿了不過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發明這兩個字,卻把它嚴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許,除了眼前的蓮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貞潔乾淨的。
★★★
棲雲舫上,一切都是仿漢的。
不單單姑娘們的衣著髮飾仿漢,舫裡的一切擺設也全都是仿漢制的,纖塵不染、光潔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簾和紫茸雲氣帳、琉璃屏風、名家花鳥書畫,還有一張張沿著四邊排列整齊、雕工華麗的矮桌厚氈。
這些擺設,和教坊內樂室的擺設如出一轍。
華麗卻不流於俗氣。
慕容軒懶洋洋的靠在軟墊上,手指把玩著酒杯。正式的節目還沒開場,對座的劉員外已經喝得醉眼昏花,偶爾還不忘起身頻頻敬酒。一會兒,他乾脆走到慕容軒這兒來。
慕容軒是個很實際的人,但偶爾也會希望自己有仙術,能在眼睛一張一閉間,把這個搖搖晃晃的老人變消失。
「公子爺,小老兒敬你,這麼華麗的船,這麼多標緻的妞兒,小老兒第一次見識了,托公子爺的福。」他醉得連彎腰都很吃力,腳步也是顛倒無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皺眉。
慕容軒嘴角微微揚起,心裡卻沒半點笑意。他使個神色,冷眼看著隨侍兩側的僕人把兀自傻笑的劉員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會選擇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樓辦這種筵席,而不是在這條他最喜歡的船上。不過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樓,免不了又要跟父親同桌演戲,他又寧願忍受讓劉員外這位親家到畫舫侍上幾個小時。
而能夠得到像劉員外這種親家,這一切都要感謝他那為老不尊的爹。因為慕容大宇對這裡有忌諱,無論他再怎麼仗勢欺人、性好漁色,也不至於會跨足棲雲畫舫一步。
「他喝醉了。」對這位從宴會開始就沒停過在她身上打轉的劉員外,譚姑按捺許久的脾氣終於發作。
「一會兒葉飛知道怎麼做。」慕容軒悶悶的答話,隨即不耐的比個手勢。「我比你更不喜歡,你領姑娘們出來吧。他構不成威脅,我保證。」
譚姑橫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證,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氣的。」
待譚姑起身走了,慕容軒瞧著她的背影,想起兩人對白裡最後那句話,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知道譚姑的脾氣,如果不知道,就不會認識譚姑這麼深了。這也是他爹涉足風月場所無數,就獨獨不上這兒來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約至教坊,酒過三巡,老毛病發作,強拉了一位姑娘作陪,還差點姦污了人家。
棲雲教坊內的女孩,個個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在江南這一帶頗負盛名;保護姑娘的名節,更為譚姑看重,她當然容不得慕容大宇這麼胡來,拉扯之中,譚姑二話不說,提著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現在還留著長達三吋的傷口。顯然譚姑並沒把叱吒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裡。不僅如此,更一路追殺慕容大宇至家門,要不是硬被家丁攔住,只怕他父親的牌位已經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裡。
那一次,也讓譚姑出了名,從此棲雲教坊裡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譚姑那刀太輕了,慕容軒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沒半點人性,他爹恬不知恥,動不動就當這種事家常便飯,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事後他家族的人氣壞了,尤其是他爹那幾個小妾,全主張要綁了譚姑見官,還揚言要拆了棲雲教坊才罷休。不過一切都讓他娘給擋了下來,還特別命他過來處理這樁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傷醒來後,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風,竟也附議妻子,主張和解。但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敢靠近譚姑所屬的教坊和畫坊。
慕容軒和譚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的。不過偶爾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親抱頭鼠竄、臉色倉皇逃回家的場面,心裡浮現的只有嘲笑。
對父親所作所為的失望及憤怒,長久以來,早已佔去慕容軒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軒只得慶幸自己僅遺傳了母親的寬厚仁慈。對於父親,在一次又一次擺平他捅的樓子後,慕容軒乾脆選擇眼不見為淨。
「葉飛。」
「在。」
「一會兒那老頭如果鬧事,便不著痕跡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譚姑著惱。」
葉飛注視著劉員外,後者仍沒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說話,葉飛點點頭,悄聲離開了。
譚姑再出現時,身後領著一群姑娘。
慕容軒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她身後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張波瀾不興的面容上,慕容軒渾身一震!
譚姑沒有特別說明,他也沒有預料她會在今日出現。
這個駱泉淨變得完全不一樣。外觀上,她算是脫胎換骨,被人徹底改造過了,但只有那對眼睛依舊那麼清靈靈的。慕容軒望著她,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曾經瘦削的臉頰已近豐腴,蒼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頭披垂散亂的頭髮也成了垂在臉龐兩側的環髻,簪上幾朵盈盈欲滴的釵花,金銀交錯的兩串珠簾在耳垂邊輕搖,一身仿漢的秞藍繞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樣式華麗的姑娘中,她這張新面孔顯得相當清新素雅。當然,最獨特的還是她的表情。
慕容軒著迷了!從前的畏縮不安,變成一種超然的安靜,無慾無喜無嗔無怨,和到船上來尋求解脫、尋求歡樂、尋求安慰的每個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裡,那樣的冷靜素雅彷彿是種嘲弄和諷刺。
「各位爺兒們,這是棲雲教坊新來的姑娘。」譚姑特別領了她過來,抿著唇向簾內的每位貴客一一俯身磕頭請安,態度不卑不亢。
駱泉淨端的是燒肘子,她跟著其它的姐妹們,把自己的名字掛牌配在菜餚邊,將整個大托盤遞給了侍女,由她們去為客人添菜,然後才隨著譚姑恭恭敬敬的向每個人磕了頭。
「抬起頭來。」慕容軒隔著水晶珠簾,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