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化身蝴蝶

第18頁 文 / 采芹

    「你看見……你為什麼不叫我呢?」她更覺難為情了。好像做賊教人當場逮到似的。「我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她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宇。」

    他隔了一會兒才對她說:「你可以叫我阿森。大家都叫我阿森。」

    「阿森。」琬蝶試著對他微笑。他今天顯得有點防衛,而這個樣子使他更像關輅。「我姓唐,叫琬蝶。」

    「我聽到昨天那個男的叫你小蝶。」他說。

    「你也可以叫我小蝶。」

    他不吭聲,僵硬的站著。

    「你……呃,」她沒話找話說,「今天不工作?」

    「你令天不上班?」

    「今天星期天……」她兀自笑了。「是啊,今天不上班。」

    「我要工作。」他反倒說道:「我想你會來,所以來看看。」

    「而我真的來了。」她聳聳肩,掩飾她的尷尬。

    「你找我幹嘛?」他重複先前的問題。

    她張嘴張了半天,「我不知道。」結果說道。

    他低下眼,看著他又是顏料油漆又是泥土的運動鞋半晌。看向她前,無意識的踢踢鞋尖。「你昨天說的關輅,他是你什麼人?」該怎麼說?「朋友。」她答。「很好的朋友。」

    「他在哪?」問這話時,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他……」未回答,悲意先湧上,琬蝶輕輕嚥一口氣。「他死了。」

    「怎麼死的?」

    如果她不是這麼難過和悲傷,她或許會注意到他忽然變急迫的語氣,和迫人的眼光。而且為了不想讓他看見她眼眶忽然堆積的淚水,她把臉轉開了,看著街上的車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只能如此回答。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死了?」

    悲慟太深,痛苦也太深,她完全沒有細察他這句問題的含意和語病。

    「因為我在那。他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她喊了出來才知道自己在大聲喊,淚水隨即奪眶而出。他沒有想,僅本能直覺地在她欲轉身走掉時,握住她的胳臂,把她拉過來,安慰地擁住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想到要拒絕。她把臉埋向他胸膛。他仍穿著前一天同一件工作服,混合著油漆顏料和男性的體味鑽進她的呼吸,它們奇異的安撫了她。慢慢的,琬蝶鎮定下來,忽然記起他是個陌生人,他們站在面朝車來人往的騎樓走道上。她把自己拉開,羞窘的低俯著頭。「對不起。」

    「沒關係。」他溫和地說:「我要回去做事了。」

    她立刻抬起頭。「我可以再見到你嗎?」不假思索地,她急急問。

    他沉默了好久。「你可以來三樓的放映室找我。」終於,他告訴她。

    放映室。一段揪心的回憶拉扯著她。「好。什麼時間對你比較方便?」

    「都很方便。」他說:「我從早上九點到半夜兩、三點都在。」

    「我說找你就可以了嗎?」

    「那裡只有我一個人。」

    琬蝶真想現在就和他一起過去。或許她想從他身上尋找關輅的影子,或許也尋求一些安慰,安撫她心底黑洞似的罪惡感,和自關輅死後,無邊無際的吞噬她的痛苦。表面上她相安無事的上班、回家,毫無異狀的過著日子,內心裡失去關輅的痛苦和悲傷一天天的在蠶蝕她。她和關輅的事,她沒有向家人提及半個宇。儘管她和父母及哥哥都很親密,跟哥哥尤其從小就無話不說,可是關輅這件事,她無從說起。有時候當她沉浸在回憶中,她自己都覺得整個過程像是一場荒謬的、脫離現實的夢。「我明天下班過去找你,可以嗎?」她問,口氣倒更像在央求。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校巡。「我說過,任何時候我都很方便。可是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她一時語塞。「我……要是你不歡迎,我……」

    「我沒說不歡迎。」他皺一下眉。「你來的時候到售票口問一下,她會告訴你怎麼上去。」

    「好。」

    他點一下頭。「我真的要回去了。」

    「謝謝你。」怕他開口改變主意,她趕緊走開。「明天見。」

    「喂……小蝶。」她快走到街上時,他叫住她。她擔心地回頭望,只見他有些侷促地問:「你幾點下班?」她露出笑容。「五點。到這裡大概六點左右。」

    他又皺眉。「這麼久?你在哪上班?」

    「信義路二段。下班時間塞車塞得很厲害。我會盡快趕過來。」

    「你開車嗎?」

    「我沒有車。我坐公車。明天我坐計程車過來。」

    他揮一下手。「坐公車的好。反正到半夜我都還在這裡。」

    自關輅死後,她未曾笑得如此粲然。「明天見,阿森。」

    「明天見,小蝶。」

    ★※★※★※

    小蝶。一路回他工作的放映室,他都在細細咀嚼地反覆念她的名宇。

    昨晚,不,昨天見過她之後,他腦子裡就一直想著她。她有一雙好憂鬱的眼睛,它們深深觸動了他某道心門,深深吸引了他。她哀傷的眸子、盈盈如水的神情,使他心腑間牽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使他想保護她、疼惜她、憐愛她。憐愛是否就是愛?這算一見種情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從一眼相見,他不管做什麼都想著她。他帶著她的楚楚可人倩影入夢,早上天不亮、眼未睜,她的纖柔影子先跳進他腦海。而今天她的笑容像太陽點亮了他的眼、他的心,使他頓覺充滿活力和希望,期盼著明天她的到來。但令天是星期天啊,她不上班,為什麼不今天來找他呢?他本來希望能和她多相處一會兒,可是他必須回去工作。星期天,她要去約會吧?看她急著走,一定是去約會。是昨天那個高高帥帥的男人吧?他記得那個男的摟著她肩膀的樣子,他當時胃裡還有股子酸味。他也看見那男的拿手帕為地擦眼淚。他要記得買條手帕放在身上。但是他希望她不要再哭。他喜歡她笑。她笑的樣子好美。她既然有要好的男朋友,為什麼還要找他呢?他不敢多問下去,怕她就不來了。

    「你拿錯帶子了。」

    他全身僵住,慢慢轉頭。自稱是他的孿生妹妹的人,雙手抱胸,倚著牆而立,仍是那一身黑衣服。「你幾時來的?」他問。他進來時沒看見她。不過他聽到她的聲音之前,一直心不在焉。她說了她和他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

    「我等你好久了。」

    他換掉他拿錯的帶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他邊把帶子套上機器輪軸,邊問。

    「要找你很容易。雙胞胎通常都有常人所沒有的心電感應,而我們之間的感應磁力比其他雙胞胎更強。」

    「我沒有感應到你。」他說,繼續做著些瑣碎的事,眼睛不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看我?怕證明我真的是鬼?」

    他看向她了,接受她的挑戰。「你能證明嗎?」

    「我若證明,你就肯承認你是關輅,肯回家做你該做的事嗎?」

    他靜默一陣子。「你要如何證明?」

    「仔細看著我。」她說。

    他看著。她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消失了。他眨眨眼,她不在那。他轉了一圈。她不在放映室裡任何地方或角落。他的臉色變白。

    「你上次在家裡就相信了。所以你才逃走。」她的聲音在空中對他說話。而後,像片刻前消失那般地,她重新在他眼前現身。她的表情難過,但諒解。「我又嚇著你了嗎?」

    他白著臉瞪視她。「如果我們真的是雙胞胎,為什麼我對你毫無感覺?」

    她淒然搖頭。「因為你不確定自己是誰,你害怕。」

    他抿緊雙唇。「我知道我是誰。」

    「是嗎?」她聲音變得無比柔和。「你是誰?」

    奇怪的,他腦中浮起唐琬蝶悲傷、哀愁的眼睛,當她談到關輅已死,她痛苦欲絕的神情。「我是關輅。」靜靜的,他首次親口說出並承認他的身份。

    第六章

    當他說出他自己的名宇的剎那,他彷彿聽到匐然一響,一道渾沌的濁流自他體內倒了出去似地,倒空了他過去好長一段醒著如夢,夢時又似醒著的迷糊歲月,也洗去了他生命中蒙覆的一層塵埃。他像個從長期麻醉中忽然甦醒的人,知道、記得自己是誰,忽而在他沉睡的日子裡,世界已不復原貌,他原來所擁有的全部都不在了,化為塵泥。關輅一下子被掏空的身體,萬分疲憊地跌坐在地上。他的臉埋進臂彎,十指插進濃密的頭髮,從肺腔痛苦的吸氣。關軫替他把放完的帶子換下,接上另一卷,然後過來,盤腿坐在他對面。久久之後,關輅抬起頭,注視她好半晌,慢慢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試探的摸她的臉,摸她的短髮。「對不起,軫軫。」他吵啞的低聲喚她的名宇。「哥哥對不起你。」

    她噙著淚搖頭。「我們都吃了很多苦,輅輅。但重要的是我們又在一起了,你還活著。」

    「有什麼用呢?」他痛苦地扯他的頭髮。「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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