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丁羽嬙
「欣怡,快開門。」他吼道。
嘩啦!嘩啦!
「欣怡,我要撞門囉!」
嘩啦!嘩啦!天啊!希望還來得及。
嚴瀚雲咬緊了牙,奮力的將身體朝門撞去。
老舊而受腐蝕的木門應聲而倒。
浴室裡,嚴欣怡斜躺在水龍頭下,大水不斷地由她的頭上衝下,沖刷著她那蒼白的臉。透明的水在她左手腕湧出的鮮血溶合下,便成一道紅色的溪流,緩緩地流向排水口,老舊而斑駁的磁磚上,可以看見點點血跡。
嚴瀚雲疲憊地將自己扔進急診室門口的長椅中,決然不理會那匆匆走過的人們。
他只是將自己深埋在雙掌中,整個人投入那份自責與傷痛。
不該是這樣呀!不該是這樣呀!那個善良、堅強又美麗的妹妹怎麼會自殺?
她怎麼會選擇這種愚蠢的方式?
他閉上雙眼,彷彿還可以看見堅韌不摧的她,理直氣壯地與他爭辯。
那是在六年前,爸媽下葬後的第二天,十八歲的他為了生計問題,決定要放棄自己的大學學業。
「我就不信你非得休學工作才養得活我。」
「現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單純呀!」
「爸媽不是還有留錢給我們?」
「那些錢也許能供你順利的讀完國中,從一所公立高中畢業,卻不可能讓我讀完大學。」
「我不管,要休學大家一起休學,要工作大家一起工作;我不能明知道你為我所做的犧牲,還若無其事地讀書,我做不到。」
「欣怡,你才十四歲,你能做什麼?」
「你可別看不起十四歲的人喔!」
「你現在該做的應該是把書讀好。」
「那你呢?」
「我?」他淒苦地道,「我負責讓你能有完整的教育。」
「這不公平!」
「我是哥哥,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吼道。
「哥哥說得不對,有什麼好聽的?」她任性地回答。
「欣怡——」
「哥,」她可憐兮兮地道,「別這樣,事情已經不一樣了,別把我當作什麼都不懂的女孩,爸媽已經死了,不管怎樣,日子都不會和過去一樣了,我不可能無憂無慮的享受那些浮華的夢幻了,你固執地逞強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他瞪著她,不相信她是以前那個愛哭、愛鬧、愛撒嬌的妹妹,不相信她僅有十四歲,不相信——
「欣怡,你不懂,這是個學歷掛帥的社會。」
「就是因為是個學歷掛帥的社會,所以我更不能讓你為了我而休學,沒有文憑,你能做什麼?你是男生吔!難道真叫你將來靠做零工養活妻小嗎?哥,這就是現實,我們可以祈求幸運,卻不能依賴它,畢竟我們永遠不知道它何時才會降臨呀!」
「我真懷疑你是我妹妹。」
「也許女人的韌性天生比較強吧!」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有個同學早上在送報,也許他能幫我介紹一個工作。」
嚴瀚雲盯著她好一會兒,才憐惜地道:「不要讓它影響到七月份的聯考。」
嚴欣怡笑了點頭。
像是傳染到欣怡憾的韌性,他環視了這間房子。
「欣怡,我們必須賣掉它,找一間比較小的房子,你能忍受嗎?」
「為什麼不?」
「也許你不再有洋娃娃,不再有專屬的房間,甚至——」
「哥,爸媽死時,我就知道一切都變了,但,不要為了我而自己獨撐這一切好嗎?我也是這家庭的一份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
為了生活,欣怡放棄了少女應有的權利,她不能躺在床上作夢,不能對著天空發呆,更不能在假日與三五好友攜手上街,共度週末。甚至連那青澀的戀情都無法產生。
日子就在兩人的努力下慢慢逝去,一切的悲苦也只有兩人才能瞭解。
兩年前,欣怡順利地由職校畢業,憑著優異的成績,進人了規模不小的「天成」
企業,收入較以往豐厚,日子也得以改善。
今天,自己又得到伯樂的賞識,原本以為幸運之神終於開始眷顧他們了,沒想到——
究竟有什麼事值得她如此想不開?
他眼眶濕熱,伸手探進了上衣口袋,拿出那封縐巴巴的信封。那是剛剛送欣怡來醫院時,匆忙塞人口袋的,因為他知道,這裡面應該有一切的答案。他顫抖的拆開信封,欣怡的字跡躍人眼簾:哥:對不起,我一定很令你失望吧!
竟然選了一個這麼愚蠢的方法。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心情看這封信的,是傷心、是憤怒!是惱火、是憐惜、我無從知道,也許也沒機會知道了。
哥,如果你有注意到,你會發現我是帶著笑容走的。
很奇怪吧!一直到此時,我在提筆給你的同時,我的心竟然沒有怨,沒有恨,只有一絲的興奮與期待。
人如果能像小時候般單純,那該多好。
寫至此時,我甚至可看見六年前的我們,為了學費和教材,連續三天共吃一碗泡麵。第四天,咱們為了一盤炒得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無比的炒飯,相擁而泣。對我們而言,那是求也求不到的大餐,我還記得我們是在淚水中將炒飯吞下去的。那時的生活真的好苦,卻也好快樂呀!
哥,我真的好愛他。愛他的眼、他的眉、甚至他的一切。我從不奢望他能瞧我一眼,因為,那畢竟只是個奢浮的夢呀!
但,他卻接受了我的感情,我為這一切而落淚,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只覺得置身於天堂當中。
天堂畢竟不是我這平凡的人可以上去的呵!
我跌下來了,而且摔得我好疼。
哥,他避開了我。可是我卻知道他真的愛我,為什麼,為什麼他明明愛我卻又避開我,明明已經接受了我的感情卻又迅速地否定,為什麼?
昨晚我想了一夜,然後,我變了。
我變得佔有且自私,我知道只要我為他一死,他會虧久我一輩子,他會活在自己的罪惡中。
寫這封信時,我才知道,我不希望他虧欠,我只希望他能記得我,哪怕只是在他心中最小最小的位置中。
哥,我很傻吧!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我割捨不了他,他的逃避比拒絕更令我心疼,更令我心碎,所以,我割捨了世界,也割捨了至親的你。
哥,原諒我!
妹
欣怡歐筱崎瞪著鍋子裡的那團焦黃又炊黑的東西。
她噁心地皺了皺眉頭。要將這團東西下肚呀!得去吞掉一切的胃散,以及兩打的腸胃藥才行。
哎!看來她嘗試獨立的第一天,就得高舉白旗了。
筱崎略微無奈的吐吐舌頭,平常看王嬸炒菜時,炒菜並沒有那麼困難呀!油倒進去,然後丟菜,刷刷兩下,一盤香味十足,色澤又令人垂涎欲滴的青菜便可上桌。怎麼自己步驟一樣,出來的成果卻——
看來炒菜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是超級困難罷了。
「這是最後一包青菜了,阿彌陀佛,在天上所有神明保佑呀!至少讓它可以進我那空空如也的胃袋呀!」
她手拿青菜,喃喃自語。
對她而言,這個禮拜實在不好熬,爸前天便因公事到歐洲洽商了。原本,家裡還有王嬸作陪,結果王嬸的孫子前天晚上因病住院,王嬸一顆心懸在那裡,昨天一整天心不在焉的,筱崎索性放她一個星期的假。
「可是,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不太好吧!」王嬸不放心地道。
「拜託,王嬸,我已經十八歲了吔!」
「所以我才擔心呀!」
「什麼——一」
「小姐,你雖然十八歲了,可是從小老爺就疼你疼得像個什麼似地,半點事也捨不得你做,你甚至連如何加開飲機的水都不會。如果我一個星期後回來,發覺你已經渴死了,干死了,那該如何是好?」
「王嬸,沒那麼誇張啦!更何況到處都有便利商店,大不了到那裡買一瓶礦泉水就是了。」
「不行,我不放心。」
「哎喲,你不覺得爸對我寵得太過分了,讓我一直過著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我已經十八歲了,總得學些東西吧!」
「可是——」
「別可是了,你不是很擔心阿強嗎,回去看看也好,更何況,即使我什麼都不會做,至少我會炒蛋炒飯,餓不死自己的。」
只是她吃一個禮拜的炒飯,她可不幹。
「我還可以找心渝呀!她會很樂意陪我的。」
「說得也是。」提到心渝,王嬸放心多了。
於是王嬸匆匆地收拾行李回去,臨走前還交代了一大堆如洗衣機怎麼用,開飲機如何開,馬桶壞了找誰修……等,一堆她早該知道,卻還不知道的事,不大放心的離去。
大概她一向過得太幸福了,所以老天要給她一點小小的懲罰。
放學時,心渝愧疚地對她道:「筱崎,抱歉我是很想陪你,可是哥的那些小寶貝不能沒有人呀!還有我家那些小鬼頭,抱歉!」
筱崎不語,畢竟心渝家是大家庭呀!
「反正,一個十八歲大的成年人了,有什麼應付不了的事。」她給自己壯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