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丁冬
上官宿月和裴穎連忙重新將屏風架好,隨著紗屏的再現,克烈才自那縹緲的魅香間回過神來,略帶驚悸地移轉視線。
「你……你好大的膽子!」李妍的聲音裡聽得出顫抖,「我可是大唐的公主!我……」意圖藉著怒意掩飾顫抖,她只好發著莫名所以的脾氣。「總之,這裡由我發號施令,再怎麼說,我也是將成為你母親的人。」
聲音嘎然中止,凝結了火盆暖著的空氣。
「一切都是為了公主的安全著想,請見諒。」停頓片刻後方才吐露的話語,聲調中平添一抹不尋常的凜冽。
腳步聲自內由外而去,由觸著地氈的沙沙聲轉成踩著石板的重音,李妍聽著,知道他去遠了,外廳只剩下風盤旋其中。
「公主?」裴穎輕推著她,將她自沉思中喚醒。
李妍回過神來,在鏡台前坐下,但是,鏡中映現的容顏並不屬於她自己,而是那陽剛的、強悍的輪廓,猶如北國山脈一般偉岸傲然的形貌……**
*欲雨的天沉壓在頂上,教人不由得煩悶,心像盛滿了水的杯,隨著腳步的每一擺動而晃蕩。
她將成為他的母親?克烈雙目注視著地面,那初春綠芽般的稚顏卻在眼前擺盪,卸了妝飾的她,更顯得纖弱,不似含苞的花,卻似是春初融雪時刻垂掛枝極的冰晶,炫目的純淨僅只剎那……——只因,她將成為他的母親……這是多不公平的命運啊?想著她稚嫩的容顏,他不由微微心痛了。才十六歲的少女,原該是歡笑著享受青春的,可是,她就這麼成為兩國和平的犧牲品,遠離雙親、遠離家園,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他的父汗。
再想著父汗的性情,他不禁發出了沉重的歎息,不知他父汗會不會珍愛她。那曠達不羈的北方豪氣,是他父汗根深蒂固的性格,掠食者的暴虐在他體內遠比柔情為多,那樣的父汗會珍護這株長於南方的嬌弱花朵麼?他懷疑著。
記憶在他腦海裡翻騰著,他想起她策馬狂奔的景象,想起她辭別宗廟的一幕,那黃金的鳳隨著她的腳步晃蕩著,彷似微低著頭垂淚……隨著記憶的湧現,他察覺到心上的那點酸澀。
此刻他所品嚐到的感覺是陌生的,是惋惜?為她?
為何要為她惋惜?他父汗雖已年過半百,但身體一向強健,必仍是可以守護她數十年的,他無須為她惋惜呀!還是……他惋惜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克烈驀地全身一凜,迅即深吸口氣,將這突兀的想法趕出腦海。
第二章
巍峨的城門矗立眼前,沿著山脊而建的城垛宛似一條巨大的土龍,將世界一分為二,隔成關內關外兩個天地。
塵沙隨風,來往穿梭於城牆內外,李妍掀開車簾望外,看著塵沙描繪風的線條,在沙地上迴旋,她不由輕歎——自己,竟不如微小的沙粒,它們尚能隨風自由,而她,卻即將在步出城門後便與這天地相訣,再不能見柳枝迎風、杜鵑啼春的暖地風光。
她頹然放下掀著車簾的手,任黃絹阻隔視線。
再望又如何?她與這一切已是絕緣,再望,也只是徒增傷感而已……坐在車裡,她揣量著和城門間的距離,不用數刻,她便該會自漆黑的城門下穿越,踏上凜寒北國了吧?
驀地,車行停止,李妍猛然抬眼,見到映現在車簾上的碩長身影。
「就要出關了,我們在這裡暫歇片刻,公主要不要下車透透氣?」聲音略頓。「接下來的路還長著呢。」
聽著他的話,李妍心中不禁一動。
原本,他們應該在出關之後才停歇的,為的是辦理護送兵隊的交接,等出了國境之後,就變成由回紇士兵來護行,他們應該沒有必要在此處停留的;但是現在,急於趕路的克烈卻下了這樣的命令,為什麼!是為了讓她多存點回憶,因此讓她下車來多看幾眼生養出自己的土地、多吸幾口母國的空氣麼……感受到他的體貼,她的心不由因之微顫。
李妍以行動代替話語,命隨侍一旁的裴穎揭開車簾,一隻寬厚的手掌等在車前,她視線一抬,正對上那雙教她心悸的眼眸。
鷹隼般的利眼此刻是溫柔的,略蹙的眉尖透著一股深沉而隱諱的歎息,直望著她,眸中的話語滲進她的心底,教她一時竟捨不得離開他的凝視,因而也癡癡地回望著。
「公主?」侍守車前的太監跪地扶著腳踏階梯,發出帶有疑問的叫喚。
李妍回過神來,略過克烈等待的手掌,自行下了車。視野在她眼前遼闊開來,平沙路的兩旁是不見邊際的無垠草原,風吹草低,漾成一片綠浪,似海般翻騰,幾許枯枝點綴其間,平添蕭瑟秋意。
克烈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放至背後,目光隨著李妍的腳步,看著她的髮絲隨風飛揚,他又想起親睹她美顏的那天——她的長髮甩成虹弧,濃郁的香氣直襲,教他心旌為之搖動,幾欲沉醉……而現在,他好似又聞到了那抹甜香……裴穎拿著斗篷走向李妍,意欲為她披上,但李妍只搖了搖頭,撇下裴穎,逕自向著草地走去。
「公主,」克烈趕上前來。「草叢裡危險,您還是停步吧!」
李妍回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停下了腳步,轉頭怔怔地望著遠方。
風揚起滿天芒絮,似輕紗般薄掩著天幕,李妍伸出手捕捉著半空中的纖細,卻因風的無情而徒勞。突然間,她覺得這像是在形容著她的際遇——她的命運不也如同這些飛絮一般,是她無能掌握的麼?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歎氣了。這樣的景色,她將再也看不見了吧?
當李妍低下頭時,斗篷朝她肩上覆蓋而下,她回頭一看,是克烈,他替她披上了斗篷。
相類似的動作勾引起回憶——很久以前,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在一個寒凜的冬日裡,她父皇曾經把披風披上她的肩頭,還說了句:「這孩子生得單弱……」語氣裡儘是憐惜。
那時,她險險為這句心疼她的話語而感動落淚,但是無情帝皇接下來卻是詢問太監:她的母親是哪位宮妃?李妍這才知道,她的生身父親居然連她的母親是哪一個都記不清……回憶的畫面和現實相融,李妍怔怔地看著克烈,激動的心情一時竟難以平復。
「公主還是多加珍重自己,這樣的景致,未必是永訣,您還是有機會可以回來的。」克烈沉聲安慰。因著讀出她眼中的懷疑,他清了清喉嚨:「我國每三年遣使入唐,若我父汗允准,公主可趁便歸寧,因此還是有天倫重聚之日,公主切莫自棄……」語音略頓:「不值得的。」
李妍定定地看著克烈半晌,方自別過頭去,雙手拉緊了斗篷。
心上所感受到的暖意遠比衣物所帶來的為重,因為克烈對她的溫柔,那是她從不曾嘗受過的關愛;只是,是為什麼呢?因為她是大唐的公主?還是單純的因為她這個人?李妍想著,隨即嗤笑自己的傻氣,她想這些做什麼呢?不管原因為何,都不能改變她將嫁給他父親的事實。
她和他是如車轍般不可能交會的兩條線……「我們起程吧。」李妍將她所依戀的景物拋在身後,向著座車跨步而去。
看著她逼迫自己表現出這樣的堅強,無限的憐惜在他心中潮湧而上,但是,他亦在這一刻覺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李妍上了車後,車隊再次向前緩緩進發,守城兵士大開城門,供車隊通過,護送的大唐軍隊停了下來,目送著公主的鑾車駛出城門外,自敞開的城門可以望見回紇軍隊森嚴的陣容。
車內的李妍移向車尾,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城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
連天的蒼茫草原,將是她日後生活的新天地,懷著滿腔的不安,她在心中輕聲地向故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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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在狹窄的山谷間行進,黃褐色的山巖描繪著北地的乾旱,幾棵耐旱的青草生在路旁巖縫間,薄薄的黃沙被於其上,隨風搖擺。
鑾車內的李妍斜倚在繡墩上,百無聊賴地看著裴穎翻著跟前的一隻箱籠,將裡頭的珍玩拿出來把玩著,陪她解悶。
「公主,你看這頂雪帽多漂亮,是用難得的雪貂皮做的耶!回紇可汗特地讓人送來的,可見可汗挺疼你的,不是嗎?公主。」裴穎將雪帽拿在李妍眼前晃著。
李妍淡淡地笑了笑,不忍辜負裴穎哄她開心的一番好意,她將雪帽接了過來,帽沿綴著一串散發淡黃光暈的珍珠,確是華貴非凡;但,回紇可汗的禮物,是送給大唐公主的,而不是她。
伸手撫摸著細白如雪的長毛,心裡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溫暖,貂裘皮帽,只暖了身,卻暖不了心……什麼才能暖她因無力掌握一己命運而冷卻的心?她想著,卻在這時任由一個壯闊的胸膛佔領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