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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文 / 彼埃爾·博努瓦

    白衣圖阿雷格人直挺挺地站著,一隻手放在胸口上,一隻手放在前額上,一付敬禮的姿態。

    昂蒂內阿看也不看他,口氣極其嚴厲地說道:

    「你們為什麼讓獵豹過來?我說過我要一個人待著。」

    「它撞倒了我們,主人,」白衣圖阿雷格人低聲下氣地說。

    「難道門沒有關嗎?」

    圖阿雷格人沒有回答。

    「要把獵豹帶走嗎?」他問。

    希拉姆王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的一雙眼睛也望著它,那眼神足以說明他希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

    「既然它在這兒了,就讓它留下吧,」昂蒂內阿說。

    她用她的小銀煙斗煩躁地敲著盤子。

    「上尉在幹什麼?」她問。

    「他剛才吃晚飯呢,胃口很好,」圖阿雷格人回答說。

    「他什麼也沒說?」

    「不,他要求看他的同事,另一位軍官。」

    她更急促地敲著那小盤子。

    「他還是什麼也不說嗎?」

    「是的,主人,」那人回答道。

    昂蒂內阿小巧的額頭立刻變得蒼白了。

    「去找他,」她粗暴地說。

    圖阿雷格人彎身一躬,出去了。

    我聽見這段對話,心裡充滿了不可名狀的焦慮。這樣,莫朗日,莫朗日……難道那是真的嗎?是我錯誤地懷疑了莫朗日嗎?他想見我,但是他不能!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昂蒂內阿。

    這已經不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高傲的、愛嘲弄人的公主了。那個金質眼鏡蛇飾也不再豎起在她的額上了。沒有一隻手鐲,沒有一枚戒指。她只穿著一件交織著金絲的寬大的長袍。黑色的頭髮去除了一切約束,像一片烏木一樣披在她那纖細的肩上,披在她那赤裸的胳膊上。

    她的美麗的眼皮發青了。一道煩惱的皺紋絞著她那神聖的嘴。我是懷著喜悅的心情還是痛苦的心情看著這個新的克婁巴特拉如此地激動呢?我不知道。

    希拉姆王蜷縮在她的腳邊。用馴服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

    一面巨大的希臘銅鏡反射著金光,鑲嵌在右邊的牆裡。突然。昂蒂內阿在鏡前站了起來。我看見她一絲不掛。

    又苦澀又輝煌的一幅圖景!一個女人自以為獨自一人對著鏡子,等待著她想馴服的男人,她該如何舉措呢?

    從分設在屋內各處的六個香爐內,升起了看不見的煙柱,發出香氣。貝特雷阿拉伯的香脂的精華編織著波浪狀的網,纏住了我的淫念……昂蒂內阿背對著我,像一株百合花,亭亭立在鏡前,她微笑了。

    通道上響起了沉悶的腳步聲。立刻,昂蒂內阿又擺出那付懶洋洋的姿態。像我第一次見她時那樣。只有眼見了這種變化才能相信。

    莫朗日跟著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進入房間。

    他也有些蒼白。尤其使我驚訝的,是籠罩在那張臉上的坦然平和的表情,可我還以為認識這張臉呢。我感到我從來也沒有理解過莫朗日這個人,從來也沒有。

    他筆直地站在昂蒂內阿面前,好像沒有注意到她讓他坐在她身邊的表示。

    她微笑著望著他。

    「你也許感到奇怪,」她終於開口了,「這麼晚了,我還讓你來。」

    莫朗日無動於衷。

    「你好好地考慮了嗎?她問。

    莫朗日莊重地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我從昂蒂內阿的臉上看出,她正竭力繼續微笑著;我佩服這兩個人的自制能力。

    「我讓你來,」她接著說,「你猜不出為什麼嗎?那好,是為了向你宣佈某種你料想不到的事情。我對你說:我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男人,這並不是向你披露一樁秘密。在你被囚禁在我身邊的整個時間內,你只表示了一種願望。你記得是什麼嗎?」

    「我向您請求,」莫朗日淡淡地說,「允許我在臨死之前再見見我的朋友。」

    聽到這些話,我不知道在我心中狂喜和感動這兩種感情誰戰勝了誰:我因聽到莫朗日稱昂蒂內阿為「您」而感到狂喜,因知道了什麼是他唯一的願望而感動。

    但是,昂蒂內阿已經以很平靜的口吻說話了:

    「正是,就是為此我才叫你來,告訴你你將見到他。我還要進一步。你可能會更加蔑視我,因為你看到只要你不屈服就足以使我接受你的意志,而我從來是讓別人接受我的意志的。無論如何,這已經決定了:我恢定你們兩個人的自由。明天,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將把你們送出五大圓圈。你滿意了嗎?」

    「我滿意了,」莫朗日帶著嘲弄的微笑說。

    昂蒂內阿望著他。

    「這將使我,」他接著說,「把我打算在這裡進行的下一次旅行組織得更好一些。因為您不懷疑我一定會回來向您致謝的。只是這一次,為了使一位如此偉大的女王得到她應得的榮譽,我將請求我的政府給我二百或三百名歐洲士兵和幾門大炮。」

    昂蒂內阿站了起來,臉色灰白。

    「你說什麼?」

    「我說這是預料之中的,」莫朗日冷冷地說,「先威脅,後許諾。」

    昂蒂內阿朝他走過去。他叉起了胳膊。他懷著某種莊嚴的憐憫望著她。

    「我將讓你死於最殘忍的刑罰,」她說。

    「我是您的俘虜,」莫朗日說。

    「你將忍受你甚至不能設想的事情的折磨。」

    莫朗日以同樣的充滿憂鬱的平靜重複說:

    「我是您的俘虜。」

    昂蒂內阿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大廳裡來回轉著。她朝我的同伴走去,喪失了理智,照他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他微微一笑,緊緊地抓住她的兩個纖細的手腕,捏在一起,使她不能動了,他的動作中力量和優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希拉姆王吼了一聲。我以為它要撲上去了。可是,莫朗日冷靜的目光鎮住了它,它呆住了。

    「我要當著你的面讓你的同伴死,」昂蒂內阿結結巴巴地說。

    我覺得莫朗日的臉色變得更白了,但這轉瞬即逝。他回擊的那句話的高貴和尖銳令我驚駭。

    「我的同伴是勇敢的。他不怕死。我還確信他寧願死去,也不會接受我以您建議於我的代價為他贖回的生命。」

    說完,他放開昂蒂內阿的手腕。她的臉慘白得嚇人。我感到那最後的話就要從她的嘴裡出來了。

    「聽著,」她說。

    她這時是多麼美啊,在她被蔑視的威嚴中,在她的第一次無能為力的美貌中!

    「聽著,」她接著說,「聽著。最後一次。想想我掌握著這座宮殿的大門,想想我對你的生命擁有無上的權威,想想只有我愛你你才能呼吸,想想……」

    「這一切我都想過了,」莫朗日說。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重複道。

    莫朗日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神奇的恬靜,竟使得我看不見昂蒂內阿了。在這張剎那間變得光彩照人的臉上,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的聲音幾乎破裂了。

    莫朗日不再看她了。

    「那好,讓你滿意吧!」她說。

    一陣清脆的聲音響起。她在銀鈴上敲了一下。白衣圖阿雷格人出現了。

    「出去。」

    莫朗日昂著頭出去了。

    現在,昂蒂內阿在我的懷裡。我緊抱在心口上的不是那個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淫蕩女人了,而只是一個不幸的、受人嘲弄的小姑娘了。

    她已經虛弱到這種程度,看到我在她身邊冒出來竟不感到驚訝。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透過她的頭髮看見了那鷹一樣的小小的側影,彷彿烏雲中的一彎新月。她的溫暖的胳膊痙攣般地緊抱著我……

    啊,顫抖的人心……

    在這各種各樣的香氣中,在這潮濕的黑夜中,誰能抵抗住這樣的擁抱!我感到我只是一個被丟棄的人了。這是我的聲音嗎?這低語者的聲音:

    「你願意我幹的事,你要求我幹的事,我會幹的,我會幹的。」

    我的官感變得更敏銳,更豐富了。我的頭向後仰著,靠在一個神經質的、溫暖的小小的膝蓋上。雲樣的香氣在旋轉。突然,我覺得頂棚上的金燈晃動起來,像是巨大的香爐。這是我的聲音嗎?這聲音在夢中重複著:

    「你要我幹的事情,我會幹的。」

    我看見昂蒂內阿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在那巨大的眸子裡,一道奇特的光閃過去了。

    稍微遠一些。我看見了希拉姆王的光芒四射的眸子。在它旁邊,有一個凱魯安式的小桌子,漆成藍色和金色。桌子上,我看見了昂蒂內阿喚人的鈴。我看見了她剛才敲過的錘子,一把長烏木柄、帶有很重的銀頭的錘子……小凱恩中尉用來打死人的錘子。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第十七章

    巖上處女

    我醒的時候是在我的房間裡。太陽已經升上天頂,房間裡又亮又熱,讓人受不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被扯下扔在房中間的窗簾。這時,夜裡的事情開始模模糊糊地浮上我的腦際。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很難受。我的智力衰退了。我的記憶力好像被堵塞了。「我和獵豹出去了。這是肯定的。我食指上的紅印證明了我曾用力拉住它的帶子,我的膝蓋上還沾著灰塵。的確,我曾沿牆爬過一陣。在白衣圖阿雷格人玩骰子的大廳裡,在希拉姆王撲過去的時候。後來呢?啊,對了,莫朗日和昂蒂內阿……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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