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彼埃爾·博努瓦
我沒有說話,服從了。
第十一章
昂蒂內阿
我的帶路人和我,我們沿著一條新的走廊走著。我越來越興奮。我只有一個念頭,趕快站在這個女人面前,對她說……其餘的一切,我早已置之度外了。
希望這次冒險立刻帶上一種英雄主義的色彩,這我是錯了。在生活中,各種現象之間從來也不是界限分明的。過去許許多多的事情本該使我想到,在我的冒險中,荒唐總是與悲劇攪在一起。
我們到了一扇顏色淡淡的小門前,嚮導閃在一旁,讓我進去。
那是一間最舒適的盥洗室。毛玻璃的天棚向大理石鋪磚灑下一片歡快的、粉紅色的光。我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牆上的掛鐘,數字為黃道十二宮的圖案所代替。小針還不到白羊宮呢。
三點鐘,才三點鐘!
這一天已經使我覺得像一個世紀一樣長……可我才過了一半多一點。
隨後,另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我不由得捧腹大笑。
「昂蒂內阿是要我帶著我的所有長處去見她呀。」
一面巨大的希臘銅鏡佔了房間的一頭。我朝鏡子裡看了一眼,我明白了,按理說,她的要求並不過分。
我的鬍子未修,眼上一片可怕的污垢,順著臉流下來,衣服上沾滿了撒哈拉大沙漠的泥土,被霍加爾高原的荊棘劃得破破爛爛,說真的,這使我成了一個相當可悲的騎士。
我立刻脫掉衣眼,跳進盥洗室中間的一個斑岩澡盆中。我泡在散發著香味的溫水中,感到渾身麻酥酥的,舒服極了。在我前面那個貴重的雕花木梳妝台上,許多雜亂放著的小瓶在微微顫動著。它們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是用一種極透明的玉雕成的。柔和的濕氣使我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
「讓大西洋島,地下墳墓,勒麥日先生,都統統見鬼去吧,」我還有力氣這樣想。
隨後,我就在澡盆裡睡著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掛鐘上的小件都快到金牛宮了1。我面前站著一個高大的黑人,他兩手撐在浴缸的邊上,露著臉,裸著胳膊,頭上裹著一塊桔黃色的大頭巾。他望著我,無聲地笑著,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這傢伙是什麼人?」
黑人笑得更厲害了。他不說話,一把抓住我,把我像羽毛一樣地從那香香的水中撈出來,那水現在的顏色我想還是不說為妙。
1即快到四點了。
轉眼間,我已躺在了一個傾斜的大理石台上了。
黑人開始給我按摩,下手非常有力。
「哎喲!輕一點兒,畜生。」
按摩師沒有答腔,他笑了,搓得更用力了。
「你是什麼地方人?卡奈姆?波爾古?你太愛笑了,不像個圖阿雷格人。」
他還是一聲不響。這是個又啞又快活的黑人。
「反正,我管它呢,」我只好這樣想,「不管他怎麼樣,我覺得還是比勒麥日先生好,他的博學像是一連串的噩夢。可是上帝,他是怎樣訓練一個馬杜蘭街1上的土耳其式浴室的新顧客啊!」
「香煙,先生。」
還沒等我應聲,他就在我嘴裡塞了一支點燃的香煙,他則又開始細心揉搓起來。
「他的話少,倒挺慇勤的,」我想。
我正對著他的臉噴了一口煙。
這個玩笑似乎很投他的口味,他立刻使勁兒地拍著我,表示他的高興。
當他揉搓好了的時候,就從梳妝台上拿下一個小瓶,在我身上塗了一種玫瑰色的膏。我感到疲勞頓釋,肌肉又充滿了活力。
有人用錘子在銅鈴上敲了一下。按摩師退下,進來一個矮小的黑老太婆。她像喜鵲一樣饒舌,但是我從她那連珠炮似的話中,一個字也沒聽明白,而她先是抓住我的手,後是抓住我的腳,做著鬼臉給我修指甲和趾甲。
1巴黎的一條街。
鈴又響了一聲。老太婆讓位給又一個黑人,這一位表情嚴肅,一身白衣,狹長的額上扣著一頂棉織無邊圓帽。這是理髮師,他的手靈巧得出奇。他很快地剪掉我的頭髮,還真合適。然後,他並沒有問我是否喜歡留什麼樣的鬍子,就給我刮了個淨光。
我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我的面目一新的臉。
「昂蒂內阿大概喜歡美國式的,」我想,「這是對她的祖父尼普頓多大的不敬啊!」
這時,那個快活的黑人進來了,把一個包袱放在沙發上。理髮師退下了。我的新僕人小心地打開那個包袱,我驚奇地發現那裡面是一套白法蘭絨制服,與阿爾及爾的法國軍官的夏裝一模一樣。
寬大柔軟的褲子象定做的一樣。上衣無可指責,使我驚訝到極點的是,還有兩條活動的金線飾帶,我的軍階的標誌,用兩條線子固定在袖子上。一雙飾有金線的摩洛哥皮拖鞋。襯衣全是綢的,好像直接來自和平大街1。
「飯菜可口,」我咕噥著,一邊朝鏡子裡滿意地看著。「住處井井有條。是的,可是,還有那件事。」
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第一次又想起了紅石廳。
1巴黎的一條大街。
這時,掛鐘打了四點半。
有人輕輕地敲門。引我來的那個大個子白衣圖阿雷格人出現在門口。
他走過來,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
我又跟他走了。
我們仍然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走著。我很激動,但是我從和那溫水的接觸中又重新獲得了幾分放肆。特別是,我不願意承認,很不願意承認,我感到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從這時起,如果有人來建議我重返白色大平原的路上,去錫克—薩拉赫,我會接受嗎?我不相信。
我試圖對這種好奇心感到羞恥。我想到了馬依佛。
「他也是,他也走過我現在走的這條路,而他現在在那邊,在紅石廳裡。」
我沒有時間回憶得更遠。突然,我像被一個火流星樣的東西撞了一下,撲倒在地上。通道上漆黑一片,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聽見一陣嘲弄的吼叫聲。
白衣圖爾格人閃在一旁,背靠著牆。
「得。」我一邊起來一邊嘀咕著,「開始鬧鬼了。」
我們繼續走著。很快,一縷和那玫瑰色的燈光不同的光開始照亮了通道。
我們走到了一座高大的銅門前。門的輪廓呈奇怪的鋸齒狀,閃閃發亮透出光來。一聲純淨的鈴聲響過,兩扇門打開了。圖阿雷格人待在通道上,在我身後將門關上。
我機械地在這個我剛才一個人進來的大廳裡邁了幾步,我站住了,呆若木雞,兩手捂著眼睛。
剛剛展現在我面前的藍天晃得我眼花綻亂。
幾個小時以來的昏暗光亮弄得我對陽光都不習慣了。陽光從這個大廳的一端大量地照進來。
這個大廳位於山的下部,外面的走廊和通道比埃及的金字塔還要多。它和我早晨在圖書室的平台上看到的花園處於同一水平上,好像緊挨著,感覺不到有什麼間隔:地毯一直鋪到大棕櫚樹下,鳥兒就在大廳中的柱子間翻飛。
綠洲上的陽光沒有直按照到的部分,就顯得昏暗。正在沉入山後的太陽給小路的石階塗上一重玫瑰色,照得深藍寶石般的小湖岸邊的那只單足呆立的紅鸛血一般殷紅。
突然,我又跌倒在地。一團東西猛地撲在我的肩上。我感到脖子上有一種熱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後脖頸上一股燙人的熱氣。這時,使我在通道上那麼慌亂的嘲弄的吼叫聲又響起來了。
我腰一挺,掙脫了,胡亂朝我的襲擊者的方向猛擊了一拳。又一聲吼,這次是痛苦和憤怒的吼聲。
吼聲引起了一陣大笑。我怒不可遏,用眼睛尋找這個無禮的傢伙,跟他來個開門見山。可是這時,我的目光凝住了,凝住了。
昂蒂內阿在我面前。
在大廳的最昏暗的那一部分裡,在被十二扇彩繪大玻璃窗射進的淡紫色陽光照得人為地發亮的穹頂下,在一堆花花綠綠的坐墊和最珍貴的白色波斯地毯上,躺著四個女人。
我認出了前面三個是圖阿雷格女人,雍容華貴,穿著華麗的緊腰寬下擺白綢上衣,鑲著金邊。第四個是棕色皮膚,幾乎是個黑人姑娘,年紀最輕,她的紅綢上衣更突出了她的瞼、她的胳膊、她的赤裸的雙腳的深暗色調。她們四個圍著一座由白地毯堆成的塔狀的東西,覆蓋著一張巨大的獅子皮,在那上面,昂蒂內阿曲肱而臥。
昂蒂內阿!我每次看見她,都要問自己,我是否看清楚了,我是那樣地心慌意亂,我覺得她一次比一次更美。更美!可憐的詞,可憐的語言。可是,難道這真是語言的過錯?或是糟蹋了這樣一個詞的那些人的過錯?
面對著這個女人,人們不能不想起那個女人,為了她,艾弗拉刻特烏斯征服了阿特拉斯高原1;為了她,沙波爾篡奪了奧奇芒蒂阿斯的王位2;為了她,瑪米洛斯征服了蘇斯和唐提裡斯3,為了她,安東尼逃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