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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芭芭拉·卡德蘭

    他們乘坐的船在一個原始的碼頭上停住,人們熙熙攘攘地跑來看輪船進港,歡迎船上的旅客,不管他們是否認識。

    嘈雜喧鬧之聲響成一片。

    伯蒂拉終於發現自己在走下輪船跳板,那些漂亮的、棕色皮膚的人個個面帶微笑,正在下方擁擠著,其中有一個瘦削的高大身影映入她的眼簾,頓時她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想,不論在什麼地方,不論在什麼人群裡,阿加莎姑姑總是非常突出的,特別是此刻,她更顯得像是置身於侏儒中的一位巨人,一位非常令人憎惡和畏懼的巨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變得更可憎、更醜惡了。

    伯蒂拉覺得,不僅她那張風吹日曬的臉似乎比記憶中的她更討厭,而且她的門牙也掉了,這使她增添了一種乖戾的、幾乎是邪惡的表情。

    「你到底來了!」她用生硬、刺耳的聲音說,伯蒂拉似乎聽到了童年時的回聲。

    「是,我來了,阿加莎姑姑。」

    她的姑姑沒吻她,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握一下,只是轉過頭去用盛氣凌人的聲音對三個搬運伯蒂拉行李的腳夫說話。

    伯蒂拉的行李又大又重,搬行李的人身材又矮又小,這幾乎使她感到羞愧。

    她的姑姑用一種使她感到不快的方式命令這些腳夫。接著阿加莎姑姑說:

    「這是我第三次采接船了,你母親沒說明你到達的確切日期,這倒真像她幹的事兒。」

    「我想媽媽不知道從新加坡來這裡的船每隔十四天才有一班,」伯蒂拉解釋說,「此外,我所以耽擱是因為我從英國乘坐的船在馬六甲海峽失了火。」

    如果她想使她的姑姑大吃一驚,那麼她並沒成功。

    「失了火?」阿加莎姑姑嚴厲說,「你的衣服都燒光了嗎?真要是那樣,我可不能給你再做新的,這一點你應當清楚!」

    「你什麼東西都不用給我,阿加莎姑姑,」伯蒂拉平靜地說。「亨德遜太大——我上岸後就住在她家裡——把什麼新東西都給我置齊了。她的心眼兒真好。」

    「我想她這個人準是『金錢多,見識少』,」她姑姑讓人討厭地說。

    她們一邊說話,二邊就離開了碼頭,沿著兩旁有木房子的一條街走去。

    由於人們都擁上了碼頭,這一帶的人寥寥無幾。

    但是伯蒂拉還是在一個像是集市的地方瞥見了叫賣貨物的小販,聽到清真寺的鐘聲和獨絃琴的嗚咽聲。

    「這倒提醒了我,」她姑姑說。「你有錢嗎?」

    「我怕是不太多了,」伯蒂拉說,「可是比我預料的還多一些,畢竟我在新加坡沒住旅館。」

    「多少?」她姑姑追根究底。

    「準確數我不知道,」伯蒂拉回答。「等我們到家再數吧。」

    說話時,她低頭瞧著她拎的那隻手提包。

    「拿來給我!」

    阿加莎姑姑把手伸了過來,伯蒂拉雖然很吃驚,但還是服從了命令,把手提包交了出去。

    她姑姑一點都沒放慢腳步,卻打開了手提包,用幾個靈巧的動作就把伯蒂拉放在裡面的錢包和幾張鈔票掏了出來。

    她把這些東西轉移到她棉布長袍的口袋裡去了,然後用一種幾乎是倨傲的姿態把手提包遞還給伯蒂拉。

    「我想自己手頭留點兒錢,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

    她對姑姑的行動感到驚訝,心想自己身邊不名一文會是件困窘的事。

    「你拿了錢沒有用,」阿加莎姑姑怒氣沖沖地打斷她的話,「假如稱母親正像我預料的那樣,不打算付你的生活費,那麼你就得自己幹活去掙——還得拚命幹才成!」

    伯蒂拉望著她,心裡又害怕又擔憂。

    「現在我缺的就是人手,」姑姑抱怨說,「因為你不能相信這些人——連一丁點兒都信不得!等把你能給他的東西統統拿到手,他們就逃進叢林裡去,再也不照面了。」

    伯蒂拉忍不住想,他們從姑姑那裡逃走是聰明的辦法,但她還不至於魯莽到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因此她們繼續往前走,有一段時間誰也不說話。

    現在她們已經出了城,她可以看到周圍是叢林,林中開得最多的是蘭花。甚至亨德遜家的花園裡也沒有這樣多剛剛盛開的蘭花。它們把廣闊的叢林照耀得光輝納爛。

    它們瑰麗壯觀,好似一團火焰,有些樹看上去真好像改變了顏色,因為它們在蘭花輕紗似的覆蓋下,已由淺黃色變成紫紅色。

    枝頭上懸掛著由單一種花集結成的長達好幾碼的花環,地上也像地毯似地鋪展著一層細小嬌嫩的類似蘭花的植物。

    伯蒂拉盼望著能看到一隻蜜熊,那是沙撈越唯一的危險動物,她還想看到鼠鹿1——許多傳說中的英雄。

    1一種婆羅洲和印度尼西亞特有的小鹿,動作十分敏捷。

    但她只能瞥見一隻安格斯野雞,也就以此為滿足。

    她特地尋找犀鳥,她知道這種鳥有長長的黃嘴,項上覆蓋著一塊凸出的鮮紅閃亮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樣子最奇特的珍禽之一。

    她從書上得知,有些犀鳥大得像火雞,但她從遠處看到在高聳雲天的樹木中飛掠面過的犀鳥則較小。

    如果說鳥類使人興奮,那麼那些色彩統紛的大蝴蝶則使你入迷。

    在森林中,它們的色彩和飛翔時那種優美可愛的姿態真教人驚異不已。

    伯蒂拉向四周張望,甚至忘記了身邊那位兇惡和專橫的姑姑。

    「這兒真可愛……簡直太可愛了!」她自言自語地喊道。

    她感到所見、所聞、所感的一切似乎都具有一種魔力。

    她姑姑的聲音使她猛地一驚,重新回到現實中來。

    「還不快走,哪有工夫胡思亂想!我的時間早就讓你浪費得夠多的了。」

    她們又走了半英里地,伯蒂拉開始感到非常熱,走到大路盡頭,她一眼望去就知道傳教所到了。

    那是一座狹長、低矮的木屋子,它本應該和她在走近河岸時所看到的土著們的房子同樣吸引入。

    可是事實恰恰相反,房子既醜陋又惹人厭惡。

    前面的地經過孩子們的踐踏,那到處滋長的青草和精緻的野花都蕩然無存,看上去像是一片泥地操場。

    那裡有三個年輕女子,赤裸的身體上套著不成樣子的棉布裙,像是在照料一群小孩。

    阿加莎姑姑出現以前,她們正舒舒服服地隨便坐著,似乎在為心裡隱秘的想法微笑。

    孩子們在附近打滾、翻觔斗,大部分孩子不知怎地把衣服脫掉了,因此都赤裸著瘦骨嶙峋的棕色小身子。

    伯蒂拉和她姑姑出現時,情況突然變了。

    三個女人驚跳起來,開始向孩子們叫喊並呵責。

    孩子們的遊戲停止了,他們驚慌地站定,笑聲也隨即消逝。

    奧文斯頓小姐走到她們能聽得見她的聲音的地方,開始用伯蒂拉聽不懂的語言訓斥那幾個女人,她說話的意思是決不可能被誤解的。

    伯蒂拉想,她是在責罵並恐嚇她們。

    她的詈罵、呵責。她們都嚥了下去,根本沒回嘴,只是用溫柔的棕色眼睛瞧著她,好像連一點骨氣都沒有,最後姑姑不罵了,猝然離開她們向屋裡走去。

    伯蒂拉走到屋子跟前,看到傳教所砌得十分簡陋,從結構上講,它不比一座大一點的茅舍更寬敞。

    房子隔出一個大間,她想這一定是教室,大間後面就是姑姑和她佔用的房間了。

    這裡的一切都非常簡陋,根本談不到哪怕是最起碼的舒適,更缺乏家庭的溫暖氣氛。

    事實上伯蒂拉一走進這座房子就感到,這裡的氣氛使人不快,是個永遠也不知道有愛的地方。

    但她趕快告誡自己:讓第一個印象對她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實在太傻了,她理應感激她的姑姑,在沒有任何人需要她的時候,姑姑即使沒有為她做別的,至少還收留了她。

    「我想你就得住這個臥室了,」阿加莎姑姑頗為勉強地說。

    她領她進了一個小房間。它的面積剛好能放下一張當地木床。床上鋪著一條薄得幾乎等於沒有的墊子。

    「有什麼人生病時,我一直是把它當作病床的,」她說,「可是這裡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你睡。」

    「我很抱歉,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阿加莎姑姑。」

    「你也應該這樣。現在你的瑪格麗特姑姑死了,我想你的母親也不要你。她從來就是一個逃避自己責任的人。」

    儘管伯蒂拉私下裡對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但聽到姑姑用這種貶斥的口吻說話,立刻就想起來為母親辯護。

    可是她知道,和她姑姑辯論毫無用處,就忍住了,一句話也沒講。

    那幾個馬來亞腳夫扛著她的行李從碼頭來到這裡,此刻把行李搬進臥室放在地上。

    「您是不是把錢付給這些人,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我所有的錢您都拿去了。」

    她姑姑立刻就應該付多少錢的問題和他們爭論起來,伯蒂拉知道這是一場持久而激烈的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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