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巴爾扎克
「喂,怎麼!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麼?」他剛剛開口,她便打斷他的話。注視著他的目光由於滿面緋紅而更加美麗動人,那神奇美妙的顏色彷彿新鮮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流動。「為了報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聲譽。請你考慮一下吧!我已經反覆考慮過了。我總是想著我們。女性的正直,我們不應該缺少,你也不應該不尊重。我不會騙人。如果我屬於你了,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熱先生的妻子。你所要求的是,為了靠不住的連七個月都等不了的愛情,而犧牲我的社會地位、我的家庭地位、我的生命。怎麼!你已經想奪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權利了麼!不,不,再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對,什麼都不要對我說!我不願意、我不能聽你說。」
說到這裡,德·朗熱夫人兩手捧住頭髮,把垂到前額使她發熱的叢叢發捲向後攏了一下,顯出異常激動的樣子。「你來到一個弱女子的家裡,早已盤算好了,你心裡想:有一段時間她要和我大談其丈夫,然後就是談天主,然後便會談及愛情不可避免的後果。可是我要運用、大用特用我將贏得的影響;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來,有公眾達成的諒解。最後,等到上流社會終於將我們的關係當作既成事實來接受了,我就會成為這個女人的主子。請你直截了當說吧,這就是你的想法……
「啊!你在算計人,可你卻說是愛,呸!你墮入了情網,哈!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讓我作你的情婦,無非如此而已。可是,對不起,德·朗熱公爵夫人不會墮落到那種地步!讓那些天真無知的布爾喬亞女子上你虛情假意的當吧!我呀,我永遠也不會上這個當!你的愛情裡,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可以使我堅信不疑。
「你談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像我的鄰居,那位親愛的公主那樣,六個月之內變得醜陋不堪。你對我的才智、我的風度十分迷戀。我的主啊,對這個你也會漸漸習以為常,就像對尋歡作樂習以為常一樣。這幾個月來,我心腸很軟,給了你不少恩愛,你不是已經習以為常了麼?等我失足以後,有一天,你變了心,說起理由來,卻只會給我一句關鍵性的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地位、財產、聲望,整個的德·朗熱公爵夫人,到那時,都將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將來的孩子,也是我恥辱的見證,而且……不過,」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接著說道,
「我心地太善良了,還向你解釋一番。其實,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這樣吧!你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我還能割斷這種聯繫,我真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每天晚上來到德·朗熱公館,在一個女人身邊度過一段時光,她絮絮聒聒討你喜歡,你就像玩玩具一樣玩弄著她。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英雄氣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與你每天晚上來到一樣有規律,也有幾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來到我家。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們,他們相當平靜地忍受我的俏皮話和放肆無禮,並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給了你,你卻要毀了我,引起我無窮的煩惱。不要講了,夠了,夠了,」見他準備開口,她便這樣說道,
「你沒有良心,沒有靈魂,也沒有教養。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全知道。對,全知道!與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與其滿足你的所謂慾望然後又定然使你厭倦,我又因此被判處無期徒刑,我寧願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冷若冰霜、無動於衷、沒有犧牲精神、甚至鐵石心腸的女人。你那自私的愛情不配這許多犧牲……」
公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這裡引述的幾句,遠遠無法代表她的原話。自然,她可以長時間地講下去,對這奔騰湍急的笛音,可憐的阿爾芒,他的全部回答,便是充滿了波濤洶湧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隱約發現了這個女人的虛情假意,並且本能地揣度到,純真的愛情、相互的愛情,是不會如此計較的,一個真心實意的女人是不會如此考慮的。繼而他想起,指責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確曾無意中盤算過,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誠地捫心自問,在自己的言談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中設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尋覓到的只是自私的念頭。
他感到內疚,絕望之中,他真想從窗上縱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難以忍受。確實,對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有什麼可說的呢?「讓我來證明,我是多麼愛你吧!」不又是「我」麼!皮浪(古希臘哲學家,懷疑論創始人)的信徒否認運動,無情的邏輯學家(指第歐根尼)在他們面前走路來證明什麼是運動。在這類場合,小客廳中的英雄們都會倣傚邏輯學家,而蒙特裡沃卻不會。諳熟女性代數公式的情人慣常具有的大膽,這位大膽的男子恰恰缺少。如此眾多的女人,甚至最貞潔的女人,之所以成為情場老手的掌中之物,說不定正如凡夫俗子贈予他們的醜名那樣,因為他們是些偉大的「證明專家」,儘管愛情有其情感方面的美妙詩意,所需要的數學,也較一般設想的為多。
公爵夫人和蒙特裡沃,在兩人均非戀愛能手這一點上,倒十分相似。她對愛情理論瞭解甚少,對愛情實踐完全無知,毫無感受,卻對一切都反覆思考。蒙特裡沃對愛情實踐體會甚少,對愛清理論完全無知,對一切都能強烈地感受卻不能思考。這種莫名其妙的境地,兩人都深受其苦。
在這緊要關頭,他的萬千思緒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你就依了吧!」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果這幾個字不會喚起任何回憶,也喚不起任何形象,無疑這是一句自私透頂的話語。可是,必須回答。儘管這些簡短的語句如利箭一般尖銳、冰冷、鋒利,一個接一個地射出來,使他熱血沸騰,蒙特裡沃同時也必須掩飾他的狂怒,以免話不得體,前功盡棄。
「公爵夫人,對於女子,為了證明她以心相許,除了要加上以身相許以外,天主竟然沒有沒想出其他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你自視身價甚高,這向我表明,我也不應該對此看得過輕。如果確如你所說,你將你的心和全部感情都給了我,那麼,其餘的又有何妨呢?如果我的幸福對你來說,意味著如此艱巨的犧牲,那我們就再也不要談這個了吧!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看到自己被人當作俯首帖耳的獵犬時,他感到受了侮辱,這一點還請你原諒。」
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如果別的女人聽了,可能會感到恐懼的。可是,當一個穿裙子的人自視高於一切,任人頂禮膜拜時,其傲慢的程度是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企及的。
「侯爵先生,對於男子,為了證明他以心相許,除了表示極其庸俗的慾望之外,天主竟然沒有設想出更高尚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我們以身相許成為奴隸,男子在接受我們的時候,卻絲毫沒有接受任何束縛。誰能向我保證,人家會一直愛我呢?為使你們進一步依戀我,我要每時每刻施展愛情,說不定這又會成為我被拋棄的一個根由。我不願意成為德·鮑賽昂夫人的再版。到底怎樣才能把你們系留在我們身邊,那真是天曉得!有些男人對我們一直懷著熱情,其秘密正是在於我們一直冷若冰霜;對另外一些人,則需要堅貞不渝,每時每刻崇敬愛慕;對這些人,要溫情脈脈;對那些人,則要粗暴凶狠。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猜透你們的心。」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改變了語氣:「總而言之,我的朋友,一個女人一想到『人家會一直愛我嗎?』這個問題,就要渾身發抖,簡直就禁止不住。我的話語雖然不中聽,卻是惟恐失去你而發自肺腑的心聲。我的主啊,講話的不是我,親愛的,而是理智。像我這件瘋狂的女子身上,又怎麼會有理智呢?說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
這一回答以最傷人的嘲諷開始,以一位女子描述其純樸愛情的最美妙悅耳的口氣結束。聽到這樣的回答,難道不是剎那間從受苦受難升上了天國麼?蒙特裡沃面色蒼白,有生以來第一次,跪倒在女人面前。他親吻著公爵夫人的衣裙下擺,吻著她的雙腳、雙膝。為了聖日耳曼區的聲譽起見,不要透露其小客廳的秘密實為必要。在那些小客廳裡,除了能夠證明男女關係的那件事以外,男女之間的一切都能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