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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巴爾扎克

    為了在嫂子們面前隱藏她內心的紛亂,她笑著對她們品評某個行人或者某種可笑的裝束,然而這是不自然的痙攣的笑。如果她的嫂子們趁機譏諷她,向她施行報復,倒也罷了,可是嫂子們卻可憐她和同情她,保持著沉默,這就更加傷了她的心。她運用自己的全部機智將她們捲入閒談,在談話中她用奇談怪論來發洩自己的憤怒,用下流的譏諷和刻毒的言語來咒罵一切商人。

    回到家裡,她突然發起寒熱來。起初病勢很凶,一個月以後,經過親屬的看護和醫者的悉心診治,總算如全家所願,她逐漸痊癒了。人人都希望這一次相當深刻的教訓能夠改變她的性格,然而愛米莉在痊癒以後又不知不覺地恢復了過去的習憬,重新回到社交界來。她聲稱認錯了人沒有什麼可恥。她說:如果她像父親那樣在下議院裡有點勢力的話,她要建議頒布一項法令,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象貝裡的綿羊一樣;在額頭上訂下烙印,一直到三代為止。她認為貴族們應該穿上路易十五時代宮廷侍臣們穿起來非常好看的那種法國古式服裝,而且只有貴族有權這樣穿著,聽了她的活,似乎一個商人與一個法國貴族院議員之間外表上毫無區別,乃是王國的一大災難。

    其他諸如此類的戲謔,每遇到什麼偶然事件牽涉到這一問題時,她就滔滔不絕地說出來。那些真正愛她的人從這類冷嘲熱諷中領會出淒涼的意味。顯然,馬克西米利安·降格維爾仍然統治著這顆不可解釋的心。有時她的性情突然柔順起來,就像她在那段不長的戀愛時期裡的樣子,有時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件公開的秘密,家裡人都知道使她發脾氣的根源,都原諒她在性格上這種忽晴忽雨的變化,只有德·凱嘉魯埃伯爵能夠稍微控制她,因為他把金錢供她盡量揮霍,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

    德·封丹納小組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在那不勒斯王國駐法大使的公館。當她和舞會的幾個主要人物一齊跳四對舞的時候,她瞥見隆格維爾就在幾步之外,正向她的舞伴點頭招呼。

    「這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用輕蔑的態度問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

    愛米莉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啊!」他用熱烈的口氣接著說,「他真是世界上心地最高尚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愛米莉突然打斷他。

    「不知道,小姐。對於人人掛在嘴上的名字——也許我應該說人人記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沒有記住,我承認這是一種罪過。不過我有一個還站得住的理由,可以求得別人的諒解:我剛從德國回來。我的大使從德國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愛的太太來參加舞會,您看,她就在那邊角落裡。」

    「倒是地道的悲劇面孔。」愛米莉端詳了大使夫人之後說。

    「可這還是她在舞會上的面孔呢,」青年笑著說。「我必須陪她跳舞,因此我要從您這裡得到一些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彎腰致謝。

    「我真想不到,」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說,「會在這裡遇見我的弟弟。我從維也納到這裡的時候,正得到他臥病在床的消息。我本來想先去探望他,再來參加舞會,可是在政界服務,我們並不是時常有空閒去享受天倫之樂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許我去探望可憐的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像您這樣在外交界服務嗎?」愛米莉問。

    「不,」大使館秘書歎了一口氣說,「可憐的弟弟為我作了自我犧牲!他和我妹妹克拉拉放棄了我父親的財產,使父親能夠湊成一份長子世襲財產給我。我父親也像其他擁護內閣的下議員一樣,渴望得到貴族院議員的爵位。他已經十分有把握了呢!」說到這裡他放低了聲音。

    「我弟弟湊了一些資金參加一家銀行的投資;我知道最近他跟巴西做成了一筆買賣,可以使他變成百萬富翁。我曾經利用我在外交界的關係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該多麼高興!我正急不可待地等待著巴西公使館的一封電報,這封電報可以使他不再雙眉緊鎖。您覺得他怎樣?」

    「依我看,令弟的神情不像是在操心銀錢交易的人。」

    年輕的外交官向他的舞伴投過探測的一瞥,她表面上很平靜。

    「怎麼!」他微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姐居然能夠從一個人無言的額角上看出別人在戀愛嗎?」

    「令弟在談戀愛嗎?」她問道,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動作,露出渴望知道詳情的神情來。

    「是的。他像母親一般照看著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寫信告訴我,說他今年夏天瘋狂地愛上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以後我就聽不到關於他戀愛的消息了。您相信嗎?這個可憐的孩子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各種事情辦妥,以便在下午四點鐘以前趕到他的愛人居住的鄉下去。就這樣,他把我送給他的一匹可愛的純種馬給騎壞了。

    「我說話太多,小姐,請原諒我,因為我剛從德國回來。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聽見過地道的法國話,我渴望看看法國人的面貌,我看飽了德國人,我的愛國狂竟使我有時想對著一座巴黎來的燭台說話!可是今天我在一個外交官的公館裡這樣失禮地大講特講,倒是您的過錯,小姐。不是您將我的弟弟指給我看的嗎?一講到他,我的話就說個沒完了。我想告訴所有的人:他是多麼善良,多麼慷慨。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是關係到隆格維爾采邑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呢!」

    德·封丹納小姐之所以得到這些重要的消息,是當她知道對方是她所鄙棄的戀人的哥哥時,她立刻很乖巧地查問她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對她絲毫不起疑心的緣故。

    「您以前真的能夠眼看您弟弟做洋紗棉布買賣而不感到心裡難過嗎?」愛米莉在跳完了組舞的第三段以後這樣問。

    「您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外交官反問她,「謝天謝地!我雖然說話很多,可是我已經掌握了說話的藝術,只說我要說的話,像我所認識的許多見習外交官一樣。」

    「這是您告訴我的,我向您保證。」

    大使館秘書很驚奇地望著德·封丹納小姐,心裡起了疑雲,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一切。他合攏雙手,眼睛朝天花板望著,笑著說:

    「我真是一個傻瓜!您是舞會上最漂亮的小姐,我的弟弟不停地偷看您。他帶著病來跳舞,而您假裝沒有看見他。請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一面說,一面陪伴她回到她舅公那邊去,「我不忌護,不過,以後每次稱您為弟婦時,我心裡多少總會有點激動的……。」

    然而一對戀人本身卻堅持著不肯讓步。近半夜兩點鐘的時候,大家在寬闊的陽台上吃夜宵,為著便利大家挑選熟人坐在一起,桌子好像酒館裡那樣擺法。戀人們是經常有巧遇的,湊巧德·封丹納小姐的鄰桌坐滿了貴賓,馬克西米利安也是這些貴賓之一。

    愛米莉很留神地傾聽鄰桌的談話,具有隆格維爾那種風度和面貌的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牽涉到男女愛情上面的。隆格維爾談話的對手是一位那不勒斯公爵夫人。她的眼睛明亮發光,潔白的皮膚象軟緞般柔滑。馬克西米利安裝出和她很親密的樣子,尤其傷了德·封丹納小姐的心,因為她剛才對這位戀人表示的柔情,比過去增加了十倍。

    「對呀,先生,在我們的國家裡,真正的愛情是肯犧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很嬌媚地說。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加懂得愛情,」馬克西米利安一面說,一面將他火熱的眼睛望著愛米莉,「法國女子都是愛慕虛榮的。」

    「先生,」愛米莉很快地說,「誹謗祖國是最壞的行為,愛國心是世界各國人民都應該有的。」

    「小姐,您難道相信一個巴黎女子肯跟著她的愛人到任何地方去嗎?」公爵夫人微微冷笑地說。

    「呀!讓我們說得清楚一點,太太。一個巴黎女子可以跟著她的愛人跑到沙漠地帶,搭上一個帳篷住在那裡,可是不會跟他坐在商店的櫃檯裡面。」

    愛米莉說完以後還加上一個表示輕蔑的手勢。就這樣,愛米莉自幼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她第二次斷送了自己剛剛露頭的幸福,而且使她終生不幸。馬克西米利安外表上的冷淡態度,和另一個女人的譏笑,使愛米莉不由自主地又說出了這一類尖酸刻薄的話來,這已經成為她戒不掉的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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