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艾霓
直到哭累了,雪薔才吸著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準備回去收拾行李離開這裡,臨去前,她忍不住又回頭瞥了眼那棵李樹。
然而,在淚眼模糊中,樹幹上盤著的一條綠色的長蛇卻教她怔住了。
她急忙擦乾眼淚,再次定睛細看,這一看卻差點嚇壞了她,樹幹上盤據的竟然是一條蛇。
原來程牧磊推開她是為了救她!
當下,雪薔立刻感到懊悔不已,都怪她太衝動,事情沒有弄清楚就亂發了一頓脾氣,還說出那番傷人的話來。
回想起程牧磊臨去前的臉色,她知道他一定氣壞了,好意被曲解的憤怒她能夠體會。
她一定得向他道歉!
她急忙朝程牧磊方才離去的方向追去,果然在果園旁的辦公室裡找到他。
「牧磊。」雪薔在他桌邊停住腳步,遲疑的喚了聲。
他的身體驀然頓了一下,卻頭也不抬的繼續手上的工作。
「牧磊,我很抱歉,我以為……」雪薔羞慚得不知如何表達歉意。
然而程牧磊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仍自顧自的忙著,任她尷尬的呆立原地。
「是我誤會你了,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求你不要不說話。」雪薔低聲下氣的哀求道。
「牧磊——」他可以罵她、怪她,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滾開!」
「我知道你剛剛是一時心急怕我被蛇咬到,才會把我拉開,我很抱歉誤會了你,還說出那番亂七八糟的話來,我是誠心想來道歉的。」雪薔嚥下酸楚,懇切的說道。
「向一個恨你入骨的人道歉有何意義嗎?」程牧磊冷冷瞥她一眼。「更何況我拉你一把,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我的果園裡罷了,如果是在果園以外的地方,我不會有那閒工夫為你黎雪薔浪費力氣。」
他的話無情的抽光了雪薔所有的力氣,只剩心口的痛楚,朝四肢百骸無盡的蔓延。
即使早就知道程牧磊厭惡她,如今聽到他親口說出來,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泛疼。
她早該知道,她的道歉他絕不會希罕!
她木然的移動腳步轉身朝果園外走去。
曉貞舅媽就快醒了,她得快點回去、她得快點回去……她刻意忽略心口的痛楚,拚命強迫自己這樣想。
一路上,頰上的淚冷了,又馬上被一道滾燙的熱淚所取代。
殊不知身後有一雙陰鬱難懂的眸子正凝望著她飄然遠去的背影。
☆☆☆
哭了一整夜,當清晨破曉的第一聲雞啼響起之際,雪薔終究還是打消了回台北的念頭。
姑且不論與程牧磊之間的爭執與不快,目前徐曉貞還需要人照顧,她無法自私的就此一走了之。
更何況,倔強的天性也不容許她輕易認輸!
雪薔決心遺忘昨天那段不愉快,她知道要能在程家好好待下去的方法,就是跟程牧磊保持距離,扮演好一個沒有聲音的角色。
接下來的日子,她安靜沉默,盡責的照顧徐曉貞,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
她用心設計營養的菜單,知道徐曉貞挑食、食量小,還特地以少量多餐的方式督促她一天五次的進食。
每天早晚,她會帶著徐曉貞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舒展她長期鬱結的心胸,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的恢復健康與豐腴。
眼看著徐曉貞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雪薔雖欣慰,心底卻一點也不快樂。
程牧磊的存在總是一再刺痛她早已傷痕纍纍的心扉,並提醒著她,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只是一種不受歡迎的入侵。
錯身而過是他倆交集的底限,他不對她說一句話,也不會正眼瞧她一眼。
在程家她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隱形人!
白天,果園是他的王國,晚上,房間則是他的天地,全是她無法介入的世界,他徹底的將她摒除在外,就像是月亮與太陽,誰想接近誰都是夢想。
經過這十幾年來,她以為自己不會在乎他的冷漠與敵意,然而心口一天比一天加劇的痛楚卻提醒她——她在欺騙自己。
事實上,她還是一心渴望他的友好,期盼他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哪怕是短暫得讓她不及捕捉。
而後山坡上曾與曉貞舅媽有過的約定,也成了遙遙無兌現之日。
那片耀眼金黃的夢想,早已被絕望壓進心底深處,她知道自己該做的是照顧好曉貞舅媽,而不是試圖去尋回往日無法回復的記憶。
話雖如此,然而夜夜縈迴在她夢中的依然是那片燦爛的金針花海,以及兒時在花間奔跑的歡樂笑聲。
每當早上她帶著曉貞舅媽外出散步時,目光總不自覺去凝望那片依舊光禿的山坡,而後惆悵低吁。
夜半時分地會盯著那包何翠替她買來的金針花種子,而後徹夜難眠。
然而壓不住的,卻是那份對燦爛金黃的渴望,這天晚上她躺在房間裡終於想通了。
她為何要跟一包金針花種子嘔氣?
無關乎悲喜,她就是想再見到那鋪滿後山的金黃花朵,她的曉貞舅媽也想,不是嗎?
幾個星期的抑鬱心情,至此終於豁然開朗。
人生真是奇妙,心情的好壞竟然全繫於一念之間。
懷著醞釀了一夜的激昂心情,第二天一早待所有人全到果園去了之後,雪薔立即換上一身輕便的T恤、牛仔褲,荷了把鋤頭,帶著徐曉貞到後山坡去了。
「媽,我今天要開始種金針花,你坐在這曬曬太陽,我去除草松土喔。」雪薔柔聲囑咐完之後,隨即自空地一角開始動工。
雪薔做得很專心,早晨的陽光以及費力的工作一下子就讓她汗流浹背,一道道鹹鹹的汗水沿著她的髮際,滑向她的臉龐。
過了好一會兒,雪薔停下動作,直起身擦去臉上的汗水,才一抬起頭,她就見到不遠處,一個同樣手持鋤頭的身影。
「媽!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哪來的鋤頭?」雪薔大驚失色的連忙上前搶下她的鋤頭。
「我到倉庫拿的,媽也要幫如萍的忙。」徐曉貞忙要拿回她手中的鋤頭。
「媽,不行!你不能做這種粗活,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的。」雪薔萬分擔心的望著她連站立都顯得有些搖搖欲墜的瘦弱身體。
「可是媽媽看如萍流汗了,好捨不得。」徐曉貞心疼的伸手抹去她頰邊的汗水。
「媽,不會的!」雪薔搖搖頭,感動的將頰邊那雙冷涼的手緊握進手中。「如萍不累,我要種好多漂亮的金針花給媽看。」這句話像是一種堅定的承諾。
「媽知道你乖,可是媽媽看你這麼辛苦好心疼,讓媽一起做,喔!」徐曉貞哄著。
「媽,要不這樣好了,如萍松土,你就幫如萍撿雜草好不好?」眼見說服不了徐曉貞,她索性找了項較輕鬆的工作哄她。
「好,媽幫如萍撿雜草。」徐曉貞欣喜的忙點頭,隨即開始蹲下身認真的撿起草來。
看著徐曉貞專注的模樣,雪薔忍不住笑了,有了她的參與,她做得更加起勁。
短短一個早上下來,一塊三十坪大小的山坡地,也整理好了大半,要不是礙於還有午餐必須準備,雪薔還真不想休息。
她多希望今天撒下的種子,明天就能開出燦爛的花。
放下鋤頭,雪薔帶著徐曉貞回到宅子,她一頭鑽進廚房忙碌起來,不多時一頓豐富的中餐已經上桌,當所有人吃飽了又回到果園,徐曉貞也午睡了之後,她再度拿起鋤頭到後山坡繼續未完的工作。
日落時,雪薔已經整理到庭院旁的一小方地了,火紅的落日照在一大片已翻松、整理得煥然一新的土地上,反射出一種奇異的顏色。
雪薔看著自己滿佈著水泡的手掌竟笑了,一直以為自己的手只是雙會寫護理紀錄、拿針筒的手,沒想到除了下廚做飯、她還能墾荒犁田!
連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雪薔不經意的抬頭望向山邊的落日,然而一個修長的熟悉身影卻隨著絢爛的夕陽落入眼中。
那記憶中總是陰鷙、狂霸的程牧磊,正以一種小心翼翼的腳步,走向大院外的池塘,那樣虔敬的謹慎彷彿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雪薔下意識的將目光收回,低頭繼續手中的工作。
她不想也不該去關心任何有關他的一切,對她來說,他們唯一維繫的就只有「表兄妹」這個有名無實的關係罷了。
然而,不由自主的,她還是停下了動作,抬頭望向那個襯在火紅落日中的身影。
程牧磊的腳步在池塘邊停了下來,背對著她的身影讓人看不清表情,卻流露出無比的蕭瑟與孤寂,她對他縱使有怨有不諒解,卻無法不同情他。
程牧磊凝望著池水彷彿有一世紀之久,那動也不動的身影連她站在這麼遙遠的距離都能感覺到悲傷。
他在哀誰?悲誰?
是哀恨自己乖戾、不平的身世與命運?還是悲憐那個曾經三年形影相隨,卻命薄早夭的小女孩?
她可以確定在他滔天的遺恨裡,絕對沒有她黎雪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