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艾霓
她實在害怕再見到那雙冰冷如霜的眼睛。
可是當她發覺自己又胡裡糊塗回到這個她曾對自己發誓永不再回來的村子時,她才恍然驚覺她真的是太感情用事了。
「是你大舅媽嗎?」何翠試探的問道。
「你知道?」雪薔驚訝的瞠大了眼。「她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曉貞舅媽的病彷彿是個天大的秘密似的,一提到這件事每個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這……老實說,她的神智好像不太清楚,我聽說她會偷偷到村子裡……抱走人家的孩子。」何翠吞吞吐吐的說著,邊偷覷她的臉色怕嚇著了她。
神志不清楚?雪薔果然嚇著了。
「怎麼會這樣?」
對曉貞舅媽愛怨交織的感情緊跟了她十幾年,只是沒想到此刻自心底倏然升起的竟是同情!
她茫然的盯著何翠,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你跟程家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何翠看得出來事有蹊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有機會再說給你聽。」
這句話有一半是推托,也有一半是實情,現在她只能擠出一個沉重的笑容以對。
「說實在的,你歎氣的模樣簡直跟程牧磊一模一樣。」何翠看著她驚歎道。
「是嗎?」她淡然一笑,深信程牧磊絕不會喜歡聽到這樣的「讚美」。
「我對程牧磊的印象是不深啦,不過自從他大學一畢業回到山上之後,這幾年來致力於大肆改革你外婆家那片果園,現在可經營得有聲有色,不但電視上做了系列報導,就連農經雜誌都爭相報導他這個傳奇性的人物哪!想不認識這個名字都難。」何翠說得口沫橫飛。「再說,我丈夫跟程牧磊是小學同學,多少也佔了點舊識的好處,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沒事我就會到程家走動,常常看到程牧磊一個人怔怔的望著天邊,有時是站在池塘邊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剛開始我是看在他是我丈夫老闆的份上想跟他拉近距離,可是他這個人個性深沉內斂,冷得簡直像冰塊,實在讓人很難接近。」
「那就是他。」雪薔淡然一笑,很難形容在聽聞他飛黃騰達後的心情是什麼。
「雪薔,我可不是在亂嚼舌根,程牧磊他真的有心事喔,我看——」
「我看你先生現在恐怕已經回到家,你也最好早點回去照顧辛勞了一天的丈夫。」
背後驀然傳來的森冷聲音讓兩人嚇了一大跳。
「程……程先生?」
在人後論人是非,被當場撞見總是尷尬,何翠不自在的叫了聲,摟緊孩子便急忙往村子裡跑。「以後有空再去找你聊,我先走了,再見。」丟下一句話,人影早已消失在小徑上。
緩緩轉過身,看著睽違了足足十四年之久的程牧磊,雪薔除了怔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變了!
印象中斯文俊俏的程牧磊,已變成一個粗獷中不失帥氣挺拔的成熟男人,高挑頎長的身材融合著莊稼人特有的結實,曬成古銅色的臉孔嵌著陽剛有力的深刻五官,好看的俊臉上毫無表情,只有一抹教人心驚的敵意籠罩在他探不進的眼底。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兩道總是緊蹙的眉頭。
他不再是她印象中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個渾身充滿著危險氣息,深沉得令人害怕的男人。
莫名的,雪薔腦中不禁浮現他這張冷峻的臉孔印在雜誌封面上的模樣,她對於這個絕佳賣點的銷售量毫不懷疑。
「牧……牧磊。」雪薔任由這個似陌生卻又熟悉的稱呼滑出舌尖,翻湧的複雜情緒難以分析。
她仍未忘記「表哥」這稱呼是他最大的禁忌!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程牧磊板著臉,向眼前身著一襲粉色衣裙,儼然一副城市女孩打扮的雪薔冷然聲明道:「要不是嬸嬸堅持,我打死也不贊成讓你來照顧我媽。在這裡,你最好記得自己該做的工作,要是讓我發覺你不適合這個工作,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你就等著收拾包袱滾出這裡!」
她以為久別十四年,他至少會有一句問候,看來行事仍憑著一股衝動的她,還是太天真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平靜的點了下頭。「我知道。」
「上車!」
他蹙著眉,驀然轉身大步走向路邊的車子,語氣猶如在招呼一隻路邊的流浪狗。
雪薔提起沉重的行李,默然跟在他的身後,不由自主的打量起他來。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白的牛仔褲以及長袖T恤,濡濕的短髮凌亂的貼在頭上,迎面而來的微風,混合著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肥皂清香,想必是洗過澡後才來的。
上了車,雪薔看著車窗外一一掠過的熟悉景物,卻不禁開始想起遠在台北的家人。
想起那日爸媽為她該不該回程家,在情與理之間爭執不下,憑著一股莫名的衝動,她毅然堅持回來照顧曉貞舅媽。
就在父親不贊同、母親憂喜參半的目送下,她背著行囊離家,就這麼風塵僕僕來到了闊別十四載的小山村。
至於她為什麼回來,老實說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
經過十幾分鐘的車程,雪薔回到了程家。
提著行李下車,她放眼打量週遭的一景一物,隨即驚覺到程家多年來的改變。
記憶中,程家是一棟矗立在群山、翠竹之中的古式瓦厝大屋,左邊的偏廳綿延而上是一大片種植金針花的山坡,總在仲秋之際撒遍滿山的金黃。
右邊偏廳連接的是一片幽深蔥鬱得彷彿探不著盡頭的竹林,每當夏季風盛之際,竹葉搖曳的沙沙聲是最美的天籟。
只是,往昔記憶中的金黃花海成了被雜草湮沒的荒地,典雅考究的宅院已被一棟華麗的三層樓高歐式別墅取代,就連孩提時玩耍、追逐的大院也成了美輪美奐的歐式庭院。
然而舊日的人聲笑語已不再,只多了一份壓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沉寂與空曠。
唯一沒變的就只有那片深遠如海,卻顯得益加幽深沉靜的翠竹了。
十四年了,往昔熟悉的景物全變了,就連人丁一向興旺的程家也凋零了。
一向強勢的外婆在五年前去世,隔年大舅也染病匆匆的撒手人寰,只留下始終沉浸在喪女悲傷中的曉貞舅媽。
如今這偌大的房子只剩二舅、二舅媽、程牧磊以及曉貞舅媽四個人。
雖然果園的規模日益擴大,這座大宅院卻越來越冷清。
「雪薔!你回來啦!」
一轉頭,就見楊玉蘭圓潤的嬌小身影自大廳跑了出來。
「二舅媽!」
簡單一句「回來啦」讓雪薔有種彷如回到家般的溫暖與悸動,她迎上前去,握著楊玉蘭厚實的手掌,除了感動更是感慨。
什麼時候她竟然長得比二舅媽還要高了?
看著只到自己肩頭的二舅媽仍不改當年的慈愛笑容,她的眼眶濕了。
猶記得小時候,每當她受了委屈總會躲到二舅媽的身旁,她將她當成了守護神,因為她是程家唯一對她好的人啊!
「坐了整天的車累不累?」楊玉蘭拍拍她,慈愛的問道。
「不,看到二舅媽就不累了。」雪薔甜笑著搖搖頭,楊玉蘭熟悉的和藹笑容讓她所有的疲憊與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十幾年不見了,你變得這麼漂亮,幾乎快讓二舅媽認不出來了。」楊玉蘭上下打量著她,驚歎連連。
她知道雪薔自小就清秀可愛,晶亮的眼、小小的嘴像個洋娃娃似的,只是沒想到長大後會蛻變得如此甜美可人。
「二舅媽,對不起,這十幾年來都沒有回來看你。」二舅媽始終不變的慈藹讓她深感慚愧。
「傻孩子,二舅媽瞭解。」楊玉蘭笑著拍拍她的手背。「這次你肯幫二舅媽這個忙,就表示二舅媽沒有白疼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雪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再度因為這番話而翻湧起來,眼眶裡也不禁泛起淚水,只得拚命以牽強的笑容來掩飾感傷。
「二舅媽,我的房間在哪裡?」雪薔飛快抹去眼角的淚藉以轉移感傷的情緒。
「你瞧,光顧著跟你聊天,我都忘了你從台北下來,一定很累了。」楊玉蘭有些懊惱的趕緊轉頭吩咐一旁的程牧磊。「牧磊,你帶雪薔到——」當她一轉頭瞥見雪薔手裡的行李時,眉頭頓時糾結了起來。
「我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雪薔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連個行李也不會幫人家拿,還虧你是做人表哥的!」楊玉蘭滿肚子不高興的訓斥道。
「我們是請她來做事,可不是請她來當姑奶奶伺候的。」程牧磊不冷不熱的瞥了雪薔一眼,冷冷的譏諷道。
「什麼伺候不伺候的,說得這麼難聽,只是要你幫雪薔提個東西,你哪來這麼多話好說?」楊玉蘭瞪著程牧磊,惱他壞了和氣。
「二舅媽,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雪薔勉強扯出笑容,正想打圓場,手裡的行李卻被人不客氣的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