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皚銀
淡淡送出一曲「白頭吟」,樂音婉轉,詞意纏綿,只是曲不對人,她彈唱無心,聽者只怕也意不在此,白白糟蹋了這漢樂府的精華佳作。
一曲完畢,眾人紛紛鼓掌喝彩。溫柔放下琵琶福了一福,風情款款地坐到王公子身邊敬酒。
這,才是今晚的重頭戲,也是王家公子肯來砸錢的原因。
紅香院二十一個姑娘,其中連溫柔在內不過才兩個是清倌。男人的心態,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所以她們兩人,特別是溫柔,算是紅香院的台柱了。
娼妓和清倌之間的關係,就好像錢和銀票般微妙:錢不一定是銀票,銀票卻一定錢。娼妓不一定曾是清倌,清倌到最後卻總會變成娼妓!客人對待清倌通常和對待娼妓沒什麼兩樣,除了……嗯,帶不上床,其它的基本上無可避免。
果不出所料,酒還沒過三巡,那只毛絨絨的豬爪便蠢蠢欲動起來。
「溫柔啊,好個溫柔,果然是水噹噹的俏人兒……」豬爪悄悄朝美人的臀部挪近。
嚇!開什麼玩笑﹗她連忙倒了杯酒,邊露出最媚的笑容,邊整個人做勢朝王公子身上帖去:「公子您謬讚了!呵……來,奴家再進公子一杯水酒……」
酒杯還沒到他面前就越傾越斜,大有潑翻之勢,而著落點恰好會製造出宛若尿濕褲子一樣的效果。
「啊,美人小心!我來,我來就好。」王公子兩隻手慌忙接過酒杯,她嬌笑著,趁機坐直身子,理了理頭髮。
哼!要是那麼容易被肥豬吃到豆腐,她還真是白白糟蹋了娘和李嬤嬤十九個寒暑的辛苦教育。身為藝妓,就要有一手看似賠盡本錢倒帖,卻讓人吃不到多少豆腐的公關本事。不然貨經萬人手,就不值錢了﹗偷眼望了窗外一眼,窗外是可愛的月夜……溫柔眼神無奈地閃了下。唉,老天保佑她快點灌醉這頭死豬!
說真的,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王家是個活生生的例證。王家銀樓在杭州已有近五十年的歷史,當年王家老太爺白手起家,從一個酒樓夥計賣命攢錢,終於撐起一片豆腐乾大的地方賣珠花首飾。那苟延殘喘的小店舖靠著童叟無欺的信譽和精巧討喜的貨色,竟越開越大,到了王家老爺手裡更是發揚光大,終於力排眾敵,一躍成為杭州城內的第一銀樓。
也許她也是酸葡萄心理吧?反正看著王公子眼茫茫的肥樣,會忍不住覺得含了個金湯匙出生,未必就是福氣。王家三代一脈單傳,對這唯一的命根子一昧寵溺,對他花天酒地毫不約束。可以想見,偌大的家財,總有一天會在王公子手中敗光耗盡。
唉,可惜了那金山銀山。
說到金山銀山,這個……再不走,今晚就別想睡覺了。
桌上十來瓶白酒已經滴水不剩,眼看那頭豬被她灌得差不多了,溫柔偷偷向大廳另一頭的李嬤嬤使了個眼色。李嬤嬤收到信號,很爽快地立刻跑了過來,充份發揮她長袖善舞的好本事。
「唉呀王公子啊,您可別再喝了!這個老白干吶,後勁足!傷了身子咱們溫柔姑娘可會心疼的!」
「溫、溫柔……」王公子口裡叫著美人的名字,頭卻歪向另一邊,顯然是醉得不輕。看來溫柔是高估他的酒量了。再不快點把他弄走,可就要讓人給抬回去了。
他的酒肉朋友也終於看出這一點,七手八腳地起身扶他:「來來,走了走了!天色不早,溫姑娘也該早些歇息才是……」
哼﹗現在才想到,好體帖啊﹗溫柔在心裡冷笑,順水推舟地站起來福了一福,軟語笑道:「多謝各位公子關心。小女子不遠送了,各位走好,走好……」
不等那票人走遠,她立刻抱起琵琶快步回到樓上。不出所料,一套黑色夜行服已經在繡床上等著她了,旁邊站著個臉色非常臭的小丫環。
「唉,陪豬吃飯真累啊!好累,好累。」她誇張地嚷著,放下琵琶走到架子前,掬水洗去臉上的胭脂水粉,對一旁那兩道哀怨的死光來個視而不見。
哀怨的小丫環氣得七竅生煙,反而變得靈活起來,涼涼地接口:「唉,服侍小姐真慘啊!好慘,好慘……慘無人道啊!」
她拿棉巾擦淨了臉,轉身笑道:「不錯不錯,在我的調教之下果然大有進步,孺子可教也!」
「小姐!」那兩片紅唇噘得半天高,可以掛油瓶了,「明天中午有群芳宴,晚上要去康成少王爺的畫舫上助興,你現在居然還要溜出去!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都不用睡覺!」
「是啊!」她隨口應道,自顧自地換上夜行衣,胡扯道:「城南有個江半仙,城東的溫半仙,就是姑娘我啦﹗」
「小姐!」
「好了好了,別囉哩囉嗦。過來幫我把頭髮綁好。」她端出主人的架子坐到床上,邊手忙腳亂地卸下耳環、項鏈、手鐲,隨手丟在一旁。
小媚走過來,不情不願地替她挽髻:「小姐不能老是那麼貪玩,遲早會出亂子的!」
「誰說我貪玩?我是在很認真地存錢孝敬老人家,順便做做善事,不好嗎?」
真要靠當藝妓的那點收入,比下是綽綽有餘,比上卻萬萬不足,就算她溫柔有傾國之姿,又哪有可能出道五年就為娘親購得那八十畝地的豪華宅院?
「可是小姐……」
「好了,再讓你拖下去,我真的別想在天明前回來補眠了!」她繫上黑鬼面具,滿意地審視銅鏡中的自己。嗯,一切妥當,就是那臉譜醜得可以。下次記得買個何仙姑之類,好看點的。反正她又不會束胸虐待自己,萬一不幸和人打了照面,一眼就會看出她是個女人,戴什麼面具也一樣。
「小姐,萬一李嬤嬤來找你,我怎麼和她交待啊?」小媚今晚特別緊張,不死心地一百零一次端出李嬤嬤來嚇人。
「你就告訴她,我勾搭上龜奴,私奔了!」呵呵,粗魯的她。
看小媚一臉錯愕,溫柔竊笑在心。吹滅蠟燭翻上窗台,看看四周沒人,她伸手搭著屋簷,足下一蹬就倒翻上去,藉著月光朝可憐的小媚揮揮手,開溜了。
也不想想,若不是事先和李嬤嬤打過招呼,她哪有可能總是夜裡開溜,五年之久還沒穿幫?……這個笨丫頭!
不過,人家做賊都選月黑風高,死氣沉沉的時候,她卻偏偏詩情畫意,總挑天氣清朗的月夜,也難怪小媚會說她玩命了。
一個會武功的妓女……想想挺不倫不類的,對吧?其實不用太驚訝,早說了,溫家的女子不平凡嘛!她的外婆可是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妙手觀音溫有容,可惜死得早,死前盜來的奇珍異寶早在黃河水災時全數捐了出去,只留下一冊武訣給溫可人。溫可人怕練武後身材會變粗,沒練。那冊武訣最後傳到溫柔手中,溫家俠女的一身武藝才算後繼有人。
不過別誤會,她溫柔和「俠」字,可沾不上一點邊。她和外婆的行事處世很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外婆是那種見不得人受苦的慈悲心腸,博愛,愛世人勝過愛自己,可以無私心地獻出一切。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隕,便是因為剛烈如火的脾氣,為人打抱不平惹上不該惹的人,賠了性命不說,女兒也被賣入妓院。而她溫柔,自認沒有她的善心,沒有她的佛性。
她溫柔……算是個很自私自利的女人吧﹖有恩會報,有債會償;只偷奸商貪官,她有她行事的原則。但是她不相信什麼人性本善,也從不會想要為素昧平生的人付出什麼,每次偷來的錢她會抽一成捐出,只為了良知未泯,圖個心安理得而已。就算有哪個討飯的要當街餓死,捐一成便是一成。
自私的她,只懂得要善待自己。
而今晚她的目標,是只不折不扣的肥羊:康成王。
康成王是當今聖上的胞弟,雖然不似聖上最偏愛的幾個兄弟那樣得意,但是到底身份尊貴,在地方上呼風喚雨,作威作福還是綽綽有餘。康成王在西湖旁有棟豪宅,民脂民膏收藏了不少。原本她較為安份守己,也不太敢動那裡的主意,不過最近閒得慌,終於忍不住了。
明天康成少王爺西湖上大宴貴客,還特地寫了個帖子差人送到紅香院,要她賞臉助興,言辭竟頗為客氣。這位小王爺可想得到,明日座下客,就是今夜的樑上君?
到底有樹大招風的自知之明,康成王的西湖別院青石圍牆砌得半天高,顯然守衛森嚴。溫柔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家丁,繞著外牆走了大半圈,才總算看到沿牆一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高出圍牆數丈有餘。
是個好機會!趁四下無人,她提氣上縱,手腳並用三兩下就爬到了樹頂。幸運的是,天助美女,在這一刻恰巧刮過陣風,將她攀枝踏葉的那點細微聲響也掩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