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她雖然打扮似一個男孩,多疑小器之處,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陽落得早。
我必須決定是否在這裡度過夜。
我撥電話到大哥處。
我說:「這是彭年,忻齊家要明天才回來。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麼地方?」
「車廂中。」
「天氣仍然很冷,氣溫會降到攝氏三度。」
「隨便找個地方。」他不耐煩起來。
「為什麼母親堅持要我見到忻齊家?我又不認識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會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覺得寂寞。」
「我知道,否則你不會為這種事打長途電話。」
我聳聳肩,掛斷電話。
我躺在長沙發上,用墊子蓋住額,決定等她回來。
李莉在八點鐘時過來問我要不要吃東西。
「你吃什麼?」我坐起來。
「三文治。」她說:「我在節食,齊家說我太胖。」
說完之後,很有敵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並非好心叫我吃東西,而是有意無意間來偵察我的行動。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我有敵意?
忽然靈光一閃——
她同忻齊家有不尋常的關係。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會見怪不怪。
一個女人肯為另外一個女人節食——她已經透露得夠多。
為了使她安心,我說:「我來找忻小姐,不過是受人所托,向她傳一句話。」
「你不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來。」
「是的,你已經告訴過我。」
她跟著說:「齊家同我,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
「啊,是嗎?」
「我就住在隔壁。」
「難怪不用鎖門,有這樣一位好朋友,真是難得。」我禮貌的說。
她取來一盤簡單的食物,又自樓上取下毯子給我。
我微笑,「我很受歡迎呢。」
李莉說:「忻齊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說。
她轉身出去。
小貓在屋裡轉來轉去。
這個忻齊家到底是什麼字號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發睡了。把毯子扯得緊緊的。
母親說:「彭年,你去,你去告訴忻家的人,咱們不要忻家任何東西。」
我根本沒聽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並且與我們家有錢銀瓜葛,嚇一大跳,只會瞪著大哥。
我最基本的條件反射便是問:「誰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會兒說:「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墮五里霧中。
「忻菊泉是父親的相識。」大哥又補一句。
我問:「為什麼你知道得那麼清楚?」
大哥不耐煩,「現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與爹在生意上有往來,爹很不喜歡這個人,爹過身後忻家還欠我們錢,一直不還,這下子忽然送了過來,母親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香港。」
「我怎麼丟得開工作?」
「他有個女兒任在附近,還給她也是一樣的。」
「附近哪裡?」
「兩小時飛機三小時車程。」
「謝謝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隻信封給我,「還給她。」
我又把毯子扯緊點。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電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後來我問:「姓忻的為什麼巴巴的還了錢來,為什麼我們又不受?」
大哥說:「管它呢,也許母親動了真氣。上一代故人特別恩怨分明,為一點小事恨人一輩子,完全是農業社會情意結,你只要把信封帶到,什麼事卻了結。」
說得也是。
「有什麼恩怨?」
大哥更不耐煩,「當然對是我,錯的是人,但凡恩怨,都為肯定別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說無謂。」
我就這樣子到了喬治王子鎮。
就這樣睡在陌生女人的沙發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濛濛亮才睡著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別大清早來擾我的清夢。
她還是來了。
真要命,我要見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釘牢我。
我間:「忻小姐什麼時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時。
「下午幾點?」我打個呵欠。
「三點。」
「看,這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走走嗎?」
「什麼也沒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戲院、桌球室,什麼也沒有?」
「你可以著電視卡通。」
「你們如何度日?」我坦白的問。
「等像你這樣的陌生人來了,看你要做什麼,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後?」
「看電視卡通。」她木著一張臉,賭氣如一個孩子。
我諷刺地說:「以及喂貓。」
「你說得對。」她瞪著我。
有趣。她有一張非常清麗的面孔。
我問:「你會為我煮早餐?」
她搖頭,「我已經吃過了。」
「哦。」
我到廚房去自己動手,彷彿已經住在這間屋子一輩子。
李莉跟著進來。
自從我進門之後她都沒有對我笑過。
我存心逗她。
「住外國有什麼好?」我說:「外國小子都沒有人性,即使在戀愛,也還斤斤計較,開車去見女朋友,還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資。」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著麥片。
李莉喂貓。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聳聳肩。
稍後我在書房找到一副電腦棋子,下了起來,連輸三次,被逼降級。
「嗨。」
在我背後有人招呼說。
在外國,無論是祖孫父母叔伯師友情侶或是其它人倫關係,總是「嗨。」一聲算數,令人厭惡。
我不耐煩的轉過頭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這會是誰?
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褲,紅色小毛衣,梳兩條小辮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誰?」意外之喜,我喜歡孩子。
「我是忻樂基。」
也姓忻,我終於見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與她握手,「你打哪裡來?」
「我住在姑姑家,當媽媽不在,我總是住姑姑家。」
「媽媽?媽媽不在?」我問:「你媽媽是誰?」
「我媽媽是忻齊家。」
「哦。」我驚訝,「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門口出現:「樂基,來這邊。」
那孩子立刻走過去。
她搭著孩子的背說:「去做功課。」
孩子上樓到房間去。
李莉瞪我一眼,「對小孩說話要小心。」
「對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時失態。」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麼稀奇?」
什麼都不稀奇,是是是,將來男人懷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悶聲大發財,但多多少少已經明白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尋常。
這一切都不關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遞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麼多幹什麼?
小女孩取了圖畫紙尺顏色筆下來,在地上擺攤子做藝術家。
李莉到花園去剪草。
生活悶是悶些,但安樂得很,一家三口!三個女人。
多麼奇怪的一家子,而且還分開兩間宅子住。
我看著忻樂基畫畫。
那是一張美麗得不能形容的圖書,色彩斑斕,大膽豪放,這孩子絕對有藝術天才。
我邊抽煙斗邊享受這幅作品。
多數孩子畫畫,都是小小的人兒,小小的屋子,加一個小小的太陽。
但忻樂基畫的是紫色的曠野,與灰色約海,一大群銀色的鳥。
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會與什麼樣的人戀愛?會從事什麼職業?會遭遇到什麼事?
可想而知,她的煩惱一定比畫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較多。
個人與眾不同,所付出的代價就比常人大。但想什麼,得什麼,謂之快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擔心。
在這個時到,有人推門進來。
樂基歡呼一聲:「媽媽……」
我抬頭。
第一眼頗為失望。
忻齊家並不是細眉畫眼,櫻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張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羈的眼神,都使她與眾不同。
「忻齊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說著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複雜。
我說:「家母叫我來的,令尊大人給我們的禮物!」我取出信封,「原璧歸趙。」
她接過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說:「我聽人家說,我父親分了家。」
「分家,這跟分家有什麼關係?」
「他已把他的幾分給所有他喜歡的人,除了我。」
「他過身了嗎?」
「沒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興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錢。」
奇怪的老頭子。
我說:「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麼東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給我,有什用?」
我氣餒:「什麼?七年未見你生父?為什麼?」
「這是我們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辭,打攪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這封信貼個郵票寄出去算數。
「慢著!」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麼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