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滿院落花簾不卷

第22頁 文 / 亦舒

    「你答應來看我,可是你沒來過,我一直等你,我沒問你的地址,因為我相信你。」

    她說。

    我坐在她對面。

    「我沒有空,」我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發覺我的聲音降低了。

    「你不喜歡我!」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你?」我問:「我應該喜歡你嗎?我沒有想過那個問題。」

    「可是……」她低下了頭。「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問她。

    「他今天早上給了我錢,走了。」她說。

    「你對他很壞。」

    「我從來沒說過我會對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這種生意?」

    「我除了這個,不會賺錢。」她說。

    「也許跟你說是多餘的,」我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正常賺錢的方法。」我看著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養,我不得不這樣。」她說。

    「一家人?」我問:「你父母呢?他們幹甚麼?」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嗎?」她問。

    「你說來聽聽。」

    「一家人,爸媽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歲。一她說:「沒有我賺錢,他們怎麼樣?」

    「五歲,幹嗎要生那麼多?」我異樣的問。

    「他們喜歡生。」她答,聲音很柔和。

    「太無知了!」我搖頭,「我的天!」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養他們,這成了習慣,他們要吃飯。」

    「你這樣年輕。」我說:「怎麼可以呢?」

    「年輕?」她問:「我出來做事,已經有五年了,當初離開家裡,才十三歲。」她低下了頭。

    我聽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我只聽說過,沒有遇見過,現在忽然之間聽見這種話,我呆住了。

    「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念過書,我不認得字。我不曉得其他賺錢的方法。他們說我長得漂亮,可以做這種工作,我知道是很羞恥的,可是我們得吃飯。」露露說。

    她的聲音很低,很平靜,好像在說人家的事,她大概對這種生活實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無所謂了。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沒有羞恥感的。

    「為什麼來找我?」我問:「來告訴我這些?」

    「我不曉得,我想你會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時間,她垂著雙眼,我喜歡她那樣。

    她的眼睛一垂下來,與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在咖啡室裡─她就是那種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說的這些話,使我心軟。

    我聽了難過。她是個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經說過,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錢。

    這是她要錢來吃飯,人活下去得吃飯,她沒錯。

    錯的是她父母,還是她的選擇?我很沉悶。

    「要喝點什麼?」我問:「要不要點心?」

    「我不要。」她搖搖頭,「我只是來看看你。」

    「我沒有什麼好看。」我告訴她,「你該知道。」

    「你有女朋友嗎?」她抬起頭問:「有沒有?」

    她的臉有點蒼白,也許是平時化妝太濃了。

    「你問過這問題,我也回答過你。」我說。

    「你說你沒有女朋友。」她說:「我記得。」

    「我沒有說謊。」我說:「我的確沒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時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齒。

    「你身體好嗎?」我問:「假如你臉色好一點,你會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種笑,是很無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見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為什麼?」我問她,「是不是怕見人?」

    她看著窗口,慢慢的說:「很久沒有人說我好看了。詹說過。」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頭來問她。

    「是的。」她點點頭,耳根紅了。那種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聽到人家說起她的男朋友,都應該會有那種表情。

    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開門給她的時候,還充滿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來,我覺得她沒有錯。

    我隔了一回才說:「我那個朋友小丁,他很喜歡你。」

    「沒有,他不懂喜歡人。」露露低著頭,悶悶的說。

    「但是他確實喜歡你。」我想為小丁說幾句話。

    她柔柔的說:「我們別說他,好不好?」

    我點點頭。她大概覺得小丁俗氣。忽然之間,我變得同情起她來了。我發覺小丁根本沒有看見過實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麼?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來姓桂。」她說:「我喜歡叫露露。」

    「為什麼?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沒有名字。」她硬不肯說:「叫我露露好了。」

    「怎麼會沒有名字?叫小狗小貓,也好聽。」

    「我喜歡叫露露。」她看著我,有點不開心。

    「真沒辦法。」

    「我看得出你現在沒有那麼討厭我了。」她說。

    她感覺很敏銳,有點像野獸。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說:「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樣對你自己沒有好處。作為一個朋友,我那樣勸你。」

    「你與詹很像。」她說。

    「他現在在哪裡呢?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他離開我了。」她笑說。

    「你認識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兩年了。」她說:「他是個好人。」

    「說說他看。」我說。

    「詹住在我們隔壁,他家也窮,可是他們兄弟倆爭氣。後來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氣了。他叫我與他一塊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個人走了,聽說現在很好。」

    「為什麼不跟他走呢?」我問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為他人好,所以我沒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裡?」我清了一猜,問她。

    「不,我很壞,我配不上他,像你與詹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說。

    忽然之間,我感動了,她實在還保持著純真。她站起來,「我回酒吧去了,今天開始,我又開工了。」

    「是原來那家嗎?」我問她。

    「是的。」她答。我點點頭。

    她站在門外,看了我很久,她說:「我希望我可以來這裡找你說話。可是我知道你會討厭。」

    我很想衝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來,但是我始終對她有點顧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頭,走了。

    露露開始常常來找我,我對她的探訪,並不表示討厭,這是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對她說:對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歡迎你。

    但是我並沒有那樣做,她的來,並沒有妨礙我,她有時候坐在我身邊很久,不發一聲。有時候在廚房裡弄東西給我吃。她居然會煮食物,使我驚異,而且煮得可口。

    我們的關係,很是奇妙,我並不當她是一個女人,對我來說,她比較像一個小孩子,只要不騷擾我,我沒有理由趕她走。

    她在我處,漸漸回復了一個小女孩應該有的純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銀色,眼睛也不畫了,頭髮洗得很乾淨,衣服穿得很整齊。

    我的客廳,陽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看報紙。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閒事,很覺有趣。有許多事她不曉得,問長問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馬上告訴她不要緊,她實在並不討厭。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聽見她在念國際新聞。她背著我,一個一個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認得出來,很不錯了。

    我有一點感動,她有上進心,我知道。

    她幾乎隔一天就來,很少說話,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說。

    有我存在,她說:「她很高興。」

    她有許久時間,沒有再談到那個詹。

    我問她是否還在酒吧中做,她說是。生意照舊是不錯。她告訴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寫完了東西,我可以與她聊十幾分鐘。她老在我吃飯的時候去上班,我很少有與她一起吃東西的機會。

    我問她:「酒吧的客人那麼討厭,幹嗎不換一個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覺得他們不討厭。」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們很坦白,來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們不假。」露露說。

    我有點慚愧,她竟說得是那麼對,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實,不戴假面具的。

    「對不對?」露露對自己說的話沒有太大的信心,隨即又加問了一句。

    「對。」我說。「只不過混在那種地方,沒好處。」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沒有本事啊。」

    我點點頭。

    她洗乾淨的臉是好看的。鼻子有點短,圓圓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淪落的,但是我卻不覺得這樣,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實的一面,她真實的一面很可愛。

    「昨天有一個外國人喜歡我,我賺了美金。」她說:「他說下次來,他還來找我。我不怎麼相信。」她又笑。

    她那種說話的神情,完全像在講另外一個人,與她自己無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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