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會討我喜歡。」她說。
「這都是真話。」我說。
「我問你這些,是因為怕你大了,不喜歡與老太婆生活。」
「祖母,你真不該這樣想!」我不開心的告訴她。
「年紀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樣了,祖母是糊塗了一點。」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會離開你?」我問她。
「唔,是有一點。」
「祖母,我雖然長大了,但是長大管長大,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你放心好了。」
「女孩子總要嫁人結婚的。」她說:「那個時候,你還是要離開祖母的。」
「不會,我就算嫁人,也會陪你住,那個時候,更多人陪你了。」
「你的丈夫會喜歡我嗎?」祖母半開玩笑的問我。
「嘿!」我說:「誰敢不喜歡我的祖母?才怪!」
「也有人會的。」
「哼!他要是不喜歡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祖母呵呵的笑起來,她像是忘了剛才的不開心。
我本來想問她,知不知道母親在哪裡,但是又怕她不開心,只好不提。
也許祖母說得對,到底她快五十歲了,是有點怪脾氣。
我的確是有點思念母親,但是祖母把我帶大,她付出的,遠遠比母親多,我應該
衡量一下。
我不願意使她不開心,我實在不願意使她難過。
但是我連母親的照片都沒有一張,也不曉得她的長相如何,根本與一個陌生人差
不多,她怎能與祖母比?
我必須盡量使祖母快樂一點,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紀了。
但是我很懷疑她對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許她不想我擔心。
我照樣替那兩個孩子補習,上學放學,沒有異樣。
但是漸漸我發覺每天放學,學校門口總有一個人在等我。
我不是那種瞎疑心的人,但是那個人的確是在等我。
我知道是因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後才肯定開。
這個人每次都站得很遠,那個樣子,真是恐怖。
我不喜歡有一個這樣的男人跟著我,我告訴了教師。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學校門口是公眾地方,誰都可以站
在那裡,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沒有法子了,她說得也對。學校門口每個人都可以站。
但是我、心裡確實這個人是為我而來的!我有這種感覺。
於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動一動,我就去報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總是搭街車到家門口下車。
女同學曉得了,笑著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來保護我。
她們說得輕鬆,我可沒那麼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為什麼最近會發生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
我又不敢告訴祖母聽,怕她擔心,她又不可以幫忙。
然後就在昨天,我從學校出來,四週一看,不見那個人,心裡剛一寬,忽然之間
一本書掉在地上。我才揀上來,抬頭,就發覺那個男人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這一次站得很近,我嚇一跳,但是我的膽子相當大。
我沒有叫出來,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後我想起來了───這個男人,難怪我一
直曉得他是為我而來的,難怪我這麼面善,原來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個「房客」。
我厲聲問:「你是誰?」
他不出聲。
他那雙眼睛,瘦削的臉,走到哪裡去我都記得。
「你跟看我做什麼?」我喝問他:「別以為我會怕!」
他掉轉頭走了。
我實在害怕了,風吹上來,我打了一個冷戰。
我實在放不下心,這個房客,到底幹什麼呢?
我沒有馬上回家,我曉得祖母那兩層出租的屋子在什麼地方。
我決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兩家房客的樣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層去,開門的那位太太,認得我。
我說:「祖母叫我來看屋子有什麼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個小孩。看樣子她很多產,一年半前我來的時候,
她只有一個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掛在客廳裡,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個丈夫長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點不像那個男人。
我問她:「你們沒有把房間租給別人吧?有沒有?」
「怎麼會呢?」她反問:「三個孩子,這裡還嫌小。」
我點點頭。至少這一家,沒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煩惱,她一直說:「其實牆壁要粉刷了,浴間的熱水器,常常
失靈,唉,老太太真是好,她關心我們,我們是知道的。」
我說:「我會告訴祖母。」
「謝謝你了,小姐。」她很高興的送我出門。
我還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車子駛得很快。我不斷沉思。到底那個男人是誰呢?我
有一種感覺,他不會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門鈴,說明身份。
這一家住了三個小姐,更加荒謬,連男人都沒有。
祖母騙我!
那三個小姐是空中小姐,有兩個在家,一個在外地。
她們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麗整潔得很。
其中一個長得真美,她請我坐,倒咖啡給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來招呼,還請我
常常去坐。
「老太太沒收到房租嗎?」她問。
「啊不,她叫我來看看這裡有沒有不妥。」我說。
「沒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們都是很規矩的。」
兩位小姐同時向我微笑。
規矩不規矩是一件事,但是她們絕對不會收留一個瘦削面孔,眼發青光的中年男
人。
我向她們道別。
祖母毫無疑問,的的確確,實實在在是騙了我。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真不明白,這神秘男人是誰?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她為何事事瞞我?
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氣憤。
一家子裡只有我與她兩個,有什麼不能講的呢?
回家一定要問個明白。
到了家,一開門,祖母就氣急敗壞的衝出來。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說一聲!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
看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說著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證明它是真正愛我的。
我的心像冰塊遇火一樣的軟溶下來,是的,祖母愛我。
即使她有事情瞞我,也是應該的,為我好的。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她瞪著眼睛問。
「祖母,」我說:「別急別急,我……我……」我說不出去。
我該不該說實話呢?如果不說,謊話一定越騙越多。
然後她說一點,我又說一點,那還得了?這不行!
「祖母,我們先吃飯,我再告訴你,我去了那裡。
「好好,那快吃,菜都涼了!」
我一邊吃飯一邊想,祖母說那個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個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難堪得很。
我必須效得圓滑一點才好。
吃完了飯,祖母好像沒有意思追問我去了那裡。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紀大,記憶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細細看她,祖母並沒有心神不寧的樣子。
只要我陪著她,她還是很高興快樂的。她那些運到外國的毛衣,照樣編織得飛快。
只是這個神秘男人,還是我心頭上的一個結。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絕對不是什麼房客。
是誰?
祖母知道。
我決定先把有人在學校門口等我的事情說出來。
「祖母!」
「什麼事?」她抬起頭來,習慣性地托一托眼鏡。
「祖母,最近這一個星期,學校門口,都有一個怪男人等著放學,一直朝我看。」
「是嗎?」祖母笑起來,「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歲,長得一表人材,穿白襯衫白
校褲,是你們隔壁男校的學生,是不是?」
我這樣緊張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來。
「怎麼?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開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臉,「這是個中年男人。」
「是嗎?」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著我。」我說:「真太不自然了。」
「那麼多女孩子一齊放學,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為我認出他。」我說:「我以前也見過這個人。」
「他是誰?」祖母愕然的問。
「是你說的那個房客!」我衝口而出,「是他!」
祖母臉色變了一變,「是那個人?你看錯了吧?」
「怎麼會?那麼瘦,又像生病似的,見過不容易忘。」
「那個房客你才在門口碰見過一面。」祖母說。
「是他!」
「看錯人了,小曼。」祖母比什麼時候都固執。
「好吧好吧,算我看錯人了。」我賭氣又不服輸。
「是看錯了。」祖母說:「天下瘦的男人多著呢。」
被祖母這麼肯定的一說,我都懷疑自己起來。
真看錯嗎?
是我疑心生暗鬼嗎?是我幻想力太豐富嗎?
「那麼那個房客呢?」我問。
「搬了,」祖母說:「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