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麼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趕回中區是有餘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異常不舒服,整個人鹹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麼?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懷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麼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機到處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艙內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聲,船緩緩停了下來。
尊尼氣急敗壞的自甲板跳下來(他一直躺在那裡曬太陽,維持他的太陽棕皮膚),「船壞了!"
我瞪大眼,「你說笑!"
"真壞了。"他說:「他們在搶修摩打。"
"怎麼辦?"
"不要緊,自有別的船經過來搭救我們,我們不會做魯濱遜。"
我很懊惱,「要遲到了,我還有下一檔的工作。"
"伶王,"他還詫異,「你幹嗎這麼辛苦?"
"要賺些老本買一套哈蘇,明白嗎?"
他鬆口氣,「我以為你要儲錢結婚呢。"
"結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錢。"我喃喃說。
船在一小時後修好,我急得跳腳。
終於駛回皇后碼頭,共遲了一小時零三十分,我飛奔到金玻璃大廈,心中並沒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經走掉,那還用說嗎?等打玲也沒有等一個半小時的事了,我趕來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阿施痛罵我的時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開興昌工程公司的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女秘書馬上站起來問:「辜小姐?"
我歉意的點點頭。
一身臭汗,吹乾了又再趕得冒汗,整個人有種異味,像一把髒地拖在太陽下蒸曬久了的模樣,我的衣褲皺得如一箸菜,我的頭髮散亂,我整個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書說:「請進去。"
我提著重達三十磅(我磅過)工具箱跟著女秘書進"總工程師"室。
柏德烈並沒有坐在那很偉大的桃木寫字檯前,他背著我們,站在長窗前,把所有的燈都熄了,除一盞檯燈。那種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驚,我忘記了疲倦與急躁,這個男人的氣質,令人神往。
他聽得女秘書開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說:「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說:「柏先生,我來了……我遭遇一些意外,遲了許多,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意外,然後說:「我們開始吧。"
我說:「我想……要杯飲料。"
他點點頭,「我們有水有酒。"
"有沒有契安蒂白酒?"我異想天開。
"有。」他坐下。
我掏出攝影機,裝上大光圈的鏡頭,這時女秘書給我遞上冰鎮的白酒,我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剎間胃部便覺得暖洋洋,整個人鬆弛下來,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我按著快門,柏先生似乎有點詫異:拍人像真的可以這麼快麼?在廿分鐘內,我已經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濃。
我收起攝影器材,跟他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氣。"
我掠掠頭髮,本來以為還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覺上很久,沒再聽到什麼,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鐘內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點半就醒了,從頭到腳的將自己洗刷,肚子餓得癟了進去,人真是不經用,一餐沒著落就落得如此下場。
連忙做一客總會三文治塞下肚子,總算找回一點人生樂趣,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話筒。
是阿施。「你這死鬼,你失約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書搜你,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我拍到他,九點鐘我會借用貴雜誌社的沖印間。"
她沒聲音。
我問:「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接受訪問?"
"是廣告性質的。"
我明白了,「是宣傳他們公司的成就?"
"對了,他與公司的成績。"
"原來如此。"我說:「我想他不會是自動願意接受訪問的人。"
"接受訪問有什麼不好?"
「貴雜誌又不是時代週刊或新聞週刊,能寫得出什麼好文章?連這種小小虛名兒都不放過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鷂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個人,嘖嘖嘖,可是現在他的名字還不是要登在我們雜誌上,淪落到理髮廳裡太太小姐的手上。"
"為生活另作別論,"我笑嘻嘻,「像我這樣,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與你這種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長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電話。
我將濕頭髮梳了條辮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裡去。
這麼早,已經這麼擠的街頭,車人爭先恐後,香港是越來越叫人、心驚肉跳了。
一進雜誌社我就發牢騷:「這種山卡罅地方!開頭在中環,後來搬灣仔,現在是筲箕灣,每況愈下,他媽的,幾時喬遷南丫島?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裡浸,看著影像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機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麼像性格巨星?"
我擦乾手,「所以,我值這個價錢。"
"怪不得這麼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麼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種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彷彿聽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種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機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氣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後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機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壞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聽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種標準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牆櫃、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內植物,牆上掛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隻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幾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隻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麼,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聽,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麼?"他老婆問他:「什麼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麼笨。"
我鬆口氣,「還等什麼,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脫了鞋子鬆一鬆。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憐的鞋子,可憐的我。
淑馨一邊幫傭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氣,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後縮在沙發上聽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醜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傭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聽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真奇怪,他算準了、永遠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妝壓糊,人都幾乎睡著,身上白麻紗衫子像胡桃殼中取出,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