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麼,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裡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於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傭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後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麼,那麼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極之像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傭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麼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麼?」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准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異。」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麼,中文不知有幾許同音字。」
女傭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麼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掛電話給麗華,想與她傾訴幾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掛上電話。
朋友不是每分鐘都可以接觸到,人人都有工作親人,時間不夠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來,她手中提著球拍子,一頭汗。
「過來過來。」我拍著椅墊。
她連人帶汗的過來擠在我身邊,我深深嗅她濡濕的頭髮,慶幸她並不像我,外型與心情都似她樂觀的父親。
「我與爸爸打球,他一個人,女友離他而去。」
「啊,為什麼?」
「最近他周轉不靈,三部車賣掉兩部,沒心情。」
「他有的是辦法,一個觔斗又回復舊觀。」
咪咪說:「他說如今機會又不那麼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補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當初怎麼嫁給他呢。」
「你當心我將來也問你這個問題。」
「起碼要隔二十年我才結婚。」咪咪說。
「怎麼對婚姻有恐懼?」
「沒有時間,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時失事。」她說得頭頭是道,「我看你這些年來雙手沒停過,嚇死人,還是獨身省事。」
「是嗎?」我感動起來,「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擠過來,臉皮貼著我臉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體內。
真感激上主賜給我這個女兒。
「那你就伴著母親一輩子吧。」我自私地說。
「那好。」
說都是這麼說,我並不是懷疑小女兒的誠意,但再過數年,昏頭昏腦不幸地戀愛起來,什麼人都不再重要,老媽還不是對牢電視機喝威士忌過來她餘生。
是夜當然沒睡好,第二天醒來,身體不知少什麼,不歸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著自己起來梳洗回到寫字樓。
女秘書抱著影印的文件出來,笑道:「沒有那幾部司樂機不知怎麼辦。」
我說:「用手抄。」
「也可用複寫紙。」她說。
我的心一動。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簡單的影印機都會嚇死。」她說。
我凝神。
「現在我們每架機器每月印萬多張。」
我沒有說什麼,心中疑團似見曙光。
第三章
女秘書笑著說下去,「科學進步,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都可以實現,照相機留聲機都妙不可言,還有,傳真機可以把數千公里外的圖片在十五秒內傳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親才說,洗衣機比神仙還好,大堆髒衣服塞進去,耽一會兒,雪白潔淨的取出來,不是魔法是什麼。」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在一邊聽得發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遞上來,「看,比真本還漂亮。」
我接過文件。
她說:「遲早人都可以影印複製,公司放一個,家中放一個,真的那一個躲到一角不問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問:「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齡分別吧?」
女秘書側頭想了一想:「咱們公司有一付電腦,印起圖則來,可以隨時作出修訂,出來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樣。」
我坐下來:「我的天。」
「它的記憶系統可以儲三十年前的舊圖片文件,一按鈕,馬上把它印出來,絲毫不差,還是彩色的。」
我著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這樣一部機器。
「真偉大。」
「噯,像神話故事中的法寶。」她說。
我看著她,「你真聰明。」
「我,」她靦碘起來,「我不過胡扯而已。」
「老闆今日脾氣好嗎?」
「面如土色。」
開完會,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門。
技術員迎上來。「顧小姐找什麼資料?」
「我的過去。」
「嗯?」
「我過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資料。」
「那最容易不過,」他微笑,以為我另有高就。「一會兒給你送過來。」
「我將來的資料呢?」
技術員一怔,有點緊張,「顧小姐也知道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點點頭。
他鬆一口氣,「當然,顧小姐是本公司高級職員,是的,公司打算根據各人過去表現,預測他未來成績,在考慮升級時用。」
「預測?」
他笑,「預測一個在未來十年中的成就,比預測天氣容易得多了。」
我震驚地站在那兒。
「不過該部門資料只供總經理過目,顧小姐,我們的前途,可以說受電腦控制了。」
隱隱約約,我似明白了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顧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我如夢初醒,「沒有了,謝謝。」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去。
女秘書問:「會議順利嗎?」
「老闆直罵人。」
「要不要胃藥?」
咦,怎麼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開完大會出來,總是頭痛腳痛,今天,心裡有別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問秘書:「公司裡最高級的科學家是誰?」
「維修工程師。」
「不,他是實踐派,有沒有誰想像力比較豐富?」
「唏,算了吧,他們都忙著讀馬經,哪兒有空。」
「一個也沒有?」
「有的話,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說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寧,因此沒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滿天紅霞的美景。
秘書說:「下班一條龍,我游泳去。
「年輕真好。」我順口說。
她回過頭來,「海灘上並沒有牌子註明二十五歲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們幾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說下去:「完全沒有調劑,我認為不值得如此犧牲,不過一份職業而已,你們一走,即刻有人上來頂替,公司不會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著聆聽。
「對不起顧小姐,我只是個小秘書,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無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說得很對。」
「不怪我吧,顧小姐?」
我擰擰她臉頰。
我們離開公司時是六點半,燈火通明,根本沒有下班的意思,這整個城市有點走火入魔,習慣趕命,還動輒嫌他鄉正常速度節奏緩慢。
我不管了,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緊張,即刻神經兮兮地淋浴休息,用兩隻濕水茶包敷在雙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發覺我比她老。
一邊吩咐咪咪,「那套咖啡與黑的麻布裙,叫傭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兩季歷史。」
「只穿過三次。」
「可憐的媽媽,實在很省。」
「你懂什麼,最笨的是比賽時裝,老來只餘一櫥舊衣,除非有個大戶無限量支持,否則整潔大方便可。」
「嗯。」
「這人有點苗頭吧。」
咪咪誤會了。
她以為我這陳年舊貨終於有人問津。
「是一位小姐。」
「媽媽你真糊塗,女人同女人,於事無補。」
咪咪的口氣是妖精,也好,沒有人會佔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擔憂。
但願我十九歲時有她這般智慧。
我說:「我約了人家是談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