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隔了很久很久,我說:「你想清楚吧,關於你自己的取捨,你自己應當知道怎麼做。」
可兒用手帕擦乾眼淚,「你覺得我無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個人,但是汝強,你沒有愛過,你不會明白箇中滋味,七年來,他並沒有離開我,他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清晨恍惚間,晚上寂寞時,我永永遠遠記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著她。
她絕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說:「如果你離開了我,我也會一生一世的記得你,但是我不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尊嚴。」
可兒低下了頭。
我知道她的想法與我略有出入。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幫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這樣回去跟那個人,又有什麼結果呢?她是否會遷就他一輩子,他是否還如她記憶中般完美?終於得到了他,興奮過後,又會如何?
可兒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問題。
她緩緩抬起了頭,目光中充滿彷徨,
可兒說:「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見,教我。」
「不,」我說:「取捨由你。」我轉身走開。
回到家中,我獨自抱頭痛哭,眼淚自眼眶湧出,感覺上是炙熱而酸痛的,我多年沒有哭過了,人不傷心不流淚,這句話說得很對,但哭也是發洩感情的最好辦法,哭完之後我心中反而沒那麼難過,神經略為鬆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話,那麼她從來沒有屬於過我,假如她愛我,她一定會回來。
我還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畫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為她做生意。同樣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兒,有一份媚秀的滄桑與成熟。
我只愛她,不能愛別人。
我們的愛都太狹窄太自私。
這兩天內我並沒有聽到她的音訊,以前總得通一次兩次電話,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連我也不大相信「時間會醫治一切傷痕」這句話了。
半夜我做夢,夢見無窮無盡的時日,我將一個人渡過,淒清寂寞,失去了可兒,連帶失去了生活的意義,驚極而呼叫,自己把自己驚醒,一整夜失眠、吸煙、喝酒,白天百般無聊,連鬍鬚也不高興刮了,就這樣去上班,幸虧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來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畫廊的時候,店關著門。
可兒可兒,我心絞痛,你決定隨那個騙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著牆壁,巴不得就此昏死過去。
失戀的滋味難以形容,但願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飯的時候,我只拿筷子略撥一撥,什麼都吃不下,也並不覺得餓。
我不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是一向也過得很順利,可兒給我的打擊,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擊。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覺地,在吃中飯當兒,我又跑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個穿白衣的女郎。
我這個沒有出息的人。
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見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說:「是林先生嗎?請進敝店來一下好嗎?」
我丟了煙頭,酸澀地走過去,一定是可兒有話要跟我說,叫她傳言。
「請坐。」她為我端來一張小凳子。
「你有話快說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說:「可兒叫我跟你說,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終於要我跟你說:她對不起你,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對她再不好,她仍然愛他,只要他肯回頭,她還是會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的破裂。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兒請你不要傷心。」
「我省得。」我說。
「這家畫廊,她已經頂讓給我,她隨那個人,到外國去了。」
我茫然的問:「已經走了嗎?」
「已經走了。」她取出一包東西,「這是可兒叫我交給你,說且當個紀念。」
「好,謝謝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說:「如果我是可兒,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謝謝你。」充滿了眼淚。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開那個個包裹一看,是可兒最心愛的那條項鏈。
她把它轉送給我。
紅色珊瑚珠子,金色內心,裂痕中鑲著細碎的藍寶石,像是破碎的心永遠帶著瘀痕,多麼精緻的一件飾物。
她離開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個澡,刮了鬍鬚,強逼自己吃頓飽餐.然後輕輕取出那條珊瑚鏈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個成年人,以後的生活,再淒苦再空虛,我還是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兒在我的生命中出現、消失,如一顆流星,閃亮後的黑暗,我也會學習習慣。
但要忘記她,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隱隱作痛。
我開始愛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
我的老心
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這首歌,常常使我落淚。她沒有聆聽我的心。
淤
琴妮說她家中今夜開舞會,叫我去。
我沒答應。
她問我為什麼。
我說:「我沒有晚上穿的衣服。」
「我可以借一件給你。」琴妮說。
「我也沒有晚上穿的外套,現在這麼冷了,總不能單衫赴會吧?」我問她。
「大家都是同學,穿得隨便點好了。」
「我又要溫習,我要讀很久才讀得熟的,不比你們聰明。」我又說。
「我想你大概是根本不想去。」她不高興的說。
「對不起。」我說。
「其實你心裡並沒有對不起的意思,是嗎?」
琴妮一甩她的長髮走開了。
她生氣了。
也許她是應該生氣的,她請了我很多次。
我的確是沒有什麼漂亮的衣裳,但這不是理由。
我也是要溫習,但是功課並不急。
我只是不想去就是了。所以琴妮才生氣。
不過假如我是她,我就不開什麼舞會了,她的幾次測驗成績,都壞得驚人。
教師發卷子的時候,她的那張總是壓在最下面,分數也最低,我的成績當然比她好得多,所以她要籠絡我,其實琴妮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琴妮有點離譜,她當讀書象開玩笑,而又據我所知,她的家中也不算太有錢,一個哥哥與她一樣,什麼事都不做,只管吃喝玩。
所以我不去她那個舞會,事實上我是什麼地方都不去的,我只喜歡耽在家中。
家也不比以前了。
我一回到家中,繼母便說:「今天你與弟弟一齊吃飯,我與爸一道出去有個應酬。」
「好的。」我說。
繼母甜甜的笑說:「今天有你喜歡吃的羅宋湯,我吩咐阿三八點鐘開飯,弟弟他早睡,不准看電視。」
「知道。」我說。
繼母又說:「你的校服外套都舊了,要不要買件新的?」
我搖搖頭。
她匆匆忙忙的跑到房間去化妝了。
她是個怪人。不過她對我不錯,並不如一般傳說中的後母壞。她是個無機心的人,整天無事忙,沒頭蒼蠅似的,什麼都笑,她對我與弟弟都是漠不關心的。
弟弟是她的孩子,我是我媽的孩子,不過弟弟與我好。
他也有十二歲了,總是反對我們叫他「弟弟」,他覺得不好聽,他情願叫他小華。
弟弟回來以後,沉默的坐著,他有一張象女孩子似的,尖尖的臉,當他不出聲的時候,活脫脫像個女孩。
我問他,「補習老師今天來嗎?」
「來的。」他簡單的說。
「她教得好不好?」我問池。
「不知道,我很少問她,就叫她坐著。」
弟弟好像趣致索然似的,我看著很不忍。
「媽媽呢?她在哪裡?」他問。
「在房間裡。」我答。
「今夜又出去嗎?」弟弟問。
我點點頭,「是的,」
「爸呢?」
「爸與她一起出去,」我說。
「他為什麼總是出去了?」弟弟問。
我聳肩,「我不知道,」我說:「他們很忙。」
「當我長大了,是否還會那麼忙?」他問。
「也許。」我說。
繼母匆匆的又自房間內出來,叫道:「阿三阿三!替我弄碗麵,先吃了再說。」
她看了弟弟,連忙笑道;「弟弟,回來了?」
她臉上搽滿了白色的美容膏,看上去很滑稽。
弟弟垂下了眼。
我說:「弟弟,你知道嗎?有時候你像個小女孩。」
他看我一眼。
「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打球、游泳、爬山、野餐。你不感興趣?」我問他。
他笑了一笑,像個大人那樣的說:「我情願與你在一起。」
「謝謝你。」我笑了。「不過一天到晚在家裡,對你的健康不好,看你多瘦!」
「你是個好姊姊。」他忽然說。
「為什麼?」我問。
「你常在家裡陪我,你對我好。」他說。
「那是因為我比你大得多。」我告訴他。
「你有男朋友嗎?」他笑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