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奇怪,"瑪麗說:"我實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確是一個好女人,她應該被很多人喜歡的,我常常這樣說,你聽出來嗎?"她眼睛閃了一閃。
"沒有,"我毫無表情的說:"我聽不出來。"
"所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你喜歡美美嗎?"她又問。
"不喜歡。"我說:"我一早說過的了。"
她鬆一口氣,"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這樣緊張作什麼?"我問:"我們也不過是朋友。你不要誤會你與我有特殊的關係。我覺得你很奇怪,瑪麗,一直想東想西的。"
瑪麗臉上忽陰忽晴的變了幾下,她不出聲。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實際上有一點太聰明了。
太聰明的人會計算別人,討太多的便宜。
連瑪麗都這樣精明,叫我應付不了,何況是別的人。
我到社會上去,會給人當小豬一般的吃掉。
但是從此我對瑪麗改觀,並且冷淡下來。
這樣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熱了。
不過媽媽說這是優點,"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糟透了。"
他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反而是我不對。
這是少數與多數之爭,多數是一定勝利的。
我這種少數天真人等,命運如何,不問可知。
我不再去找瑪麗看戲,我不再打電話給她。
我寧願一個人逛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揀有太陽的時候才出去,一個人走完一條馬路。
我將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多看看它。
這城市沒有對我不起的地方,只是這些人。
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個城市裡的人,都很可怕。
從這裡到那裡,環境始終是不變的,人世不變。
變的只是地點。快樂的人,到哪裡去都快樂;不快樂的人到哪裡去都不快樂,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暢所欲為。
我可以去看她,探訪她,在校門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為一個登徒子了。
我不會這樣做。有時候感情不一定要這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我很滿足現實了。
我在家裡想了很久,也許在我離開這裡的時候,我會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夠了。
媽媽為我準備行裝,我什麼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飛機。學校終於寄來入境證。
媽媽這幾天,眼睛碰一碰就紅了。
"這是高興的事,"我說:"請勿悲傷。"
但是母親還是非常的傷感,痛苦萬分。
隨她去吧。我想。
媽媽說:"瑪麗不能與你同校了,但是你們在一個城市。"
"最好我們在不同的國家,我不喜歡她。"
"胡說,你們這麼多年的同學了,每天往來的。"
"瑪麗變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單純。"我說。
媽說:"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這樣說,是我變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經不喜歡她了。"
"何必呢?在外國。人,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說。
媽媽略一遲疑,"你不是指外國人吧?"
"我到外國去,當然會認識外國人,你是什麼意思呢?把兒子送到外國大學去,但是不准兒子碰外國人,世界上沒有這樣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但是別娶外國女孩。"媽說。
"外國女孩子又有什麼不好?很漂亮。"
"你又故意氣我了,"媽笑,"你不會的。"
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還是心裡先有個準備。"
"打死你!"
我搖搖頭。
"我還是覺得瑪麗不錯,她又很愛你。"
"得了,媽,十多歲的人,談什麼愛?"
"但是有個伴,總是不錯的,你聽我的話。"
"我不要伴,我會自己洗熨衣服,回煮罐頭,會洗頭剪髮,會折被子,會照顧自己。我要她幹嘛?"
"但是你空閒的時間呢?"媽微微著問我。
"我去看球賽,看電視,睡大覺,什麼時間不好消磨?"
"但是,你也是人啊,真的什麼也不怕?"媽笑。
"寂寞?"我問。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時候會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過幾個禮拜,我會上飛機,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沒有人認得我,那應該是很好的。
我在這裡沒有一個好的回億,沒有過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個城市太久會得膩掉。
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種幸福。
索性見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絕煩惱的方法。
我可以把書讀好,靜靜的一個人生活在那邊。
到了時候,然後回來,希望那時候誰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記著,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還有瑪麗,還有美美,還有其它的人。
他們都是太熱心的,把我困得幾乎要昏過去。
給我一個小角落,靜靜的躲在一邊,要做什麼便做什麼,我就感恩不盡了。我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臉,怕接觸人群。
中國人的毛病是太熱心太夠朋友,我想我會適應外國,那種誰也不理誰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一個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來看我,陳了醫生。人情味是可怕的習慣,結果誰都欠誰一筆人情債。
我只求一個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擾。
一些人覺得交遊廣闊,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開心的事,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就不了。
老子說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是我的信條。
人到底從幾時開始講究這些虛偽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間屋子,與隔壁不往來,保持清靜,保持獨立,是多麼好的事情。不過我還是想得太遠了,這是我的一貫作風,一貫毛病。
看到芝麻想綠豆,看到綠豆記起王八,一切一切都來了,腦子裡塞滿了垃圾,總而言之因為我其它的習慣太少,所以養成了這一個。
一般來說,忙著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見瑪麗了,這不是一項損失。
但是我上飛機的日子終於來到,在那一天上午,媽的眼睛哭得像胡桃一樣。昨夜她徹夜未睡。
我說:"媽,我要出去一次。"
"到什麼地方去呢?"她用手絹擦著面頰,"十二點正還有親戚請你喝茶,下午三點便得去機場。"
"我有要緊的地方去,十一點正回來。"我說。
"千萬要準時,十-點。"她說。
我點點頭。
"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媽媽問我。
"去跟-個老師道別,媽,我很喜歡她的。"
"啊,那也是應該的,不枉她教育你一場。"
"我去了,媽,事不宜遲,馬上回來的。"
"好,速去速回"她說。
我出門叫了-部街車。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瑪麗那個時候告訴我的。我看看手錶。十點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顯然今天是-個星期日。
自從那一天課室見過她之後,我未有與她聯絡。
後來沒多久,文憑便發下來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錯,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是考一間大學,還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請入學。
我有一個很替我著想的父親,他愛我。
他要為我準備一個光明的前途,一條闊大的路。
出租車駛得不快,他們總是希望計程表多跳幾下。
我喜歡自己的車,但是我的年齡不夠。
我想講愛情,但是我的年齡也不夠。
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層普通的大廈,在這裡的人都住大廈。
要住得有性格-點,必須有很多的錢。
蔡小姐只是一個女教師,所以她也住大廈。
一路上我的牢騷未曾停止過,但是忽然之間,我心平氣和了。
我並不十分害怕,我找到門牌,乘電梯上去,然後按門鈴,等待她來開門。
我心裡想,有兩個可能性,她或許不在家,或許在。
如果在的話,我是幸運的;不在的話,也沒有辦法,這是講緣分的事。我聽到了腳步聲。
她在家,我的運氣不壞。
瑪麗說過她沒有傭人,不與家人同住,所以一定是她本人。
門開了,是一個年青的男人。
我吃了一驚。誰?這是誰?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一身淺藍色。
他的頭髮很服貼,而且有長長的鬃腳,雙眼有神。
他微獎,"你找誰?"
我討厭他那種自信的笑,而且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蔡小姐的弟弟,或者哥哥。他毫無疑問,是她的男朋友!
而瑪麗說,她沒有男朋友。愚蠢的瑪麗。
他又問我,"你找誰呢?"他的微笑,一點未曾減退。
"我找蔡小姐。"我說:"我以前是她的學生。"
蔡小姐這時候探頭出來,"哦,誰?"
"你的學生。"那個青年請我進去。
他的高度剛剛好,不胖不瘦。他的臉上一粒庖都沒有。
他們站在門口,送我下電梯。
那個姓謝的人,一定自以為了不起。
他叫我受不了,夾在我們的當中,使我喪失了唯一的機會。
我會記得他的樣子,痛恨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