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亦舒
淑文說:「我不想去。」
「為什麼?」堅明問她,「為什麼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該告訴我。」
「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生氣了嗎?」淑文問。
「沒有,這倒是不會的,不過我覺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飯。」堅明說。
「我菜都備了……你不是對唐初正沒好感嗎?」
「前一陣子情緒惡劣,當然對任何人都不歡迎,今天唐初正說得很客氣,我想去去也無所謂,他請的都是老同學,也都好久沒見了。」
「你那些同學,非富則貴,去什麼?」淑文說。
「也不見得,」堅明說:「我們也不太寒酸呢,來,換件衣服吧!」他推淑文進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勁,「要不你一個人去好了,說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麼了?」堅明有點不開心,「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麼關係?」
「我頭也沒洗,又沒新衣服。」
「你永遠是漂亮,淑文,來,別擔心什麼。」
淑文再也推不卻,只好聽他的話。
但是她已經想到結果會怎麼樣的了,去參加這樣的場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們又沒車子,唐家又那麼遠,去還容易,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車。
但是堅明要去,她也只好跟著去。
淑文並沒有晚裝,只好取出一套較為好看的旗袍套裝換上了,略略化妝一下,她也沒有什麼首飾,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結婚戒子。
堅明過來說:「看,我說得沒錯,多漂亮!」
淑文並不回答,她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弄停當了,看看也有六七點鐘,於是便時了車子駛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堅明說:「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悶著。」
淑文想:是的,散心當然好,不過她不想沾別人的光,堅明怎麼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車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種老房子,還是一樣的夠氣派,淑文有點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淑文發覺他們是第一對客人,又後悔來得太早,這可得怪堅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裝,堅明的服裝比起他,顯得相當寒酸,淑文板起了臉,恨堅明不量力,偏要來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唐初正說:「歡迎歡迎。」招待他們坐下了,但是也沒有過來與他們多談,依然站在門口。
淑文如坐針氈,她覺得他們這一次來,真是多此一舉。
堅明說:「記得嗎?以前我們老來這裡。」
淑文低頭頭,一聲不響。堅明不以為意,他慣了。
客人陸續來了,都打扮得很光鮮,大多數是他倆不認識的,也沒有對他倆多加注意,任由他們坐在一個角落裡,堅明到這時也顯得有點尷尬。
但是是他要來的,故此也不能說什麼。
淑文發覺女賓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幾個手指上的鑽成閃閃發光。
唐初正忙著打招呼,始終沒過來與堅明說話,淑文真想轉頭便走,費事受這種侮辱,至少她覺得這是侮辱。
「嗨,」堅明忽然說:「那是老張,淑文,記得嗎?打籃球的老張。」他站起來叫:「老張!」
淑文覺得他的舉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經來不及了,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有不少人向他們看過來。
幸虧那老張走過來,身旁跟著一個女人。
「是劉堅明嗎?」那老張笑道,「果然是!許久不見了。」
「老張,這是我太太,淑文,你們以前也見過的。」
那老張點點頭,「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堅明笑,「恭喜你,幾時結婚?可別忘了我們那一餐!」
那老張也笑說:「不請客了,她的意國是要旅行結婚,做丈夫總是太太至上,對不對?我倆打算到歐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幾萬塊而已──對不起,那邊有人叫我,我們過去一下子。」
老張又拖著他的未婚妻走了,堅明默默的坐下來。
淑文心中冷笑著,覺得堅明是自作自受,活該。
當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沒有心思,稍微吃了一點而已,堅明看到這情形,胃口也不會很好。
這次請客,氣氛很好,但是淑文卻非常不樂,這也許不關別人事,也許純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卻希望可以快點走。
吃完了以後,淑文就說:「堅明,我有點不舒服,我們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堅明也沒有什麼趣味,「跟唐去說一聲。」
「不用說了,人那麼多,有什麼關係?」淑文埋怨一句,「根本來不來都一樣!」
他門走到門口,卻遇到了唐初正的母親,身旁站著一個女孩子,淑文認得,正是那日在百貨公司門口,唐初正約會的那個。
「唐伯母。」淑文無奈,只好招呼。
「怎麼,走了?」唐伯母很客氣,「不多坐一會兒?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們是熟朋友,當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沒有這意思,明天還得上班,真對不起。」淑文連忙解釋道。
「堅明,」唐初正的母親又道:「你真福氣,淑文越來越漂亮了。來,我與你們介紹,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這是劉先生,劉太太。」
她身旁那個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極是傲慢。
但是淑文覺得她總算是挽回了一點面子,再三告辭,唐初正的母親總算放他們走了。
唐宅門外擺滿了名貴的車子,淑文慶幸他們早走,不然人家開走了私家車,他們還等著出差車,更是難看。
歸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語不發。
到了家,她將衣物一股腦兒的脫下來,往沙發上一摔。
堅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罷。」
淑文進房,她連澡都不想洗了。她發誓在堅明未出人頭地之前,再也不在這種場合上出現。她只是想大哭一場,以洩心中之悶鬱。
既然沒人看得起,最好的辦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簡出,哪兒有像堅明這種不通氣的人物,去自討沒趣,連帶妻子也跟著他受委屈?
結婚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這麼個樣子,幾時才可以叫她吐氣揚眉呢?淑文太息了,怕這一生,大概都沒這種日子了吧?
堅明推門進來,「淑文?」
淑文裝睡著了,在床上不動。
「淑文,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會有這麼多生人。我只想讓你去散散心。並沒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著了?」
淑文依然不出聲。
堅明歎一口氣,走出客廳去。
淑文的眼淚濕透了枕頭。她心中的悶氣無法消除,丈夫賺不賺得了錢,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堅明這麼不體貼,這麼傻,這麼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麼當初沒有見他這些缺點?
為什麼會嫁給了這樣的一個人?
淑文覺得頭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堅明的臉了。
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皆因堅明要去那種宴會,不去還要生她的氣,才會弄成這樣子,她怨恨堅明,使她的地位隨他降得這麼低。
淑文暗自傷神,提不起精神來,她一連好幾天沒與堅明交談,家事又全部耽擱下來了。她沒有心思理,也沒有氣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堅明遇到這樣的事,當然也不太高興,唐初正在他們的心目中,已經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過了沒多久,一天堅明下班,又與唐初正一道上來,淑文覺得很驚奇,唐初正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
淑文問:「他在什麼地方碰見你的?」
「碼頭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車子,我想是順路,於是便不客氣,他沒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沒說什麼。」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說。
「又不是小孩子,怎麼說不理就不理呢?總得客氣客氣,以前畢竟是極熟的朋友。「堅明說。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說:「他這個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聲。
「你也該打理打理,明天便開學了。」堅明說。
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講,便將書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堅明提高聲音說。
「星期六再說吧。」淑文答。
「小明嚷著要你。」堅明告訴她:「孩子也很久沒見你了。」
「唔。」淑文應著,「禮拜六吧,比較空閒一點。」
「那我打電話告訴他。」堅明說。
「帶他到公園去逛逛,現在天氣也沒那麼熱了。」
「沒想到暑假過得那麼快。」堅明說:「又明早了,老看見你開學,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個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堅明說。
「慣了。」淑文答。
「人家說你放假的時候與唐初正出去過幾次,是不是?」堅明忽然問道。
淑文一怔,她的確與唐初正去過一兩次,她覺得沒有告訴堅明的必要,況且那個時候,她又正與他在鬥氣,不曉得堅明會忽然問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