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譬如朝露

第16頁 文 / 亦舒

    當時我沒有聽她的,我想一個小孩子懂得些什麼。

    但是現在我卻覺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這個毛病。

    這叫我心裡面冷了下來,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獨自回了家,滿腔的喜歡變得一點都不剩了。

    我想起剛才那個轉頭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為什麼看我?

    是不是覺得我笨?

    他長得不錯,高高的個子,深棕色皮膚,一付體育家的模樣,女孩子會喜歡那種樣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裡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濃,我躺在沙發裡不願動。

    然後門鈴響了。

    是文采來了吧?我起來開門,門外的確是文采。

    她換了衣服,容光煥發,比起我,我真是頹喪的。

    「你來了?」我委屈的說。

    「是,剛才對不起,我約了同事去打網球。」她說。

    「沒關係。」

    「我習慣每星期打一次網球,一早約好了的。」她又說。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難堪了。」我說。

    「那倒不會,只是朋友們一直笑我,又問是不是我男朋友什麼的。」文采笑,「有點不好意思。」

    「你怎麼回答?」我問。

    「沒有,我說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說:「他們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間我諷刺她一句。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她低下了頭,不出聲,我馬上又後悔起來了。

    我的確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現在居然這麼小器。

    文采抬起頭說:「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不能否認,誰都看得出我的確是不高興了,於是我說:「是的。」我的語氣像個小孩子。

    「為什麼呢?」她問。

    「你真的想知道?」我問:「你真要我老實的告訴你?」

    「你可以說,朋友之間,無所不談。」她誠懇的說。

    我看著她的臉!我洩了氣,我說:「我覺得我沒面子。」

    她笑了,「男人總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當然,你與你的朋友頭不回的走了,我多丟臉。」

    「但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確事先約定了他們。」她說。

    「是,我知道你約了他們,不過我下不了台。」我說。

    「怎麼會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們都說你大方。」

    「哦,他們會說風涼話。」我說:「他們勝利了。」

    「你不應該這麼孩子氣呢,」文采說:「這是不對的。」

    我點點頭,「我是不對,但是當時我很希望你會跟我走。」

    「你的確很特別,氣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說我不對。」

    「我這麼多朋友,你好像最難服侍,」文采告訴我。

    「對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後別犯這種毛病,你臉色都變了。」

    我反問:「你不會因此生氣吧?」我怕她對我反感。

    「剛才當然有點不高興,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樣子。」

    糟了。

    我知道我會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討好,就越是僵。

    「那怎麼辦?」我說:「以後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於那樣,但是你別孩子氣嘛。」她說。

    「你一直說我孩子氣,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幾歲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歲還年輕。」文采說。

    「不見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們還真的是孩子,怎麼可以算數?」文采說。

    我笑,「我向你保證,以後決不會犯同樣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佔有欲很強。」

    「或許是的,不過對於不喜歡的東西,根本不想佔有。」

    文采搖搖頭。

    我話中的意思,她又聽出來了吧?我的暗示,已經很多了。

    她明明聽明白!為什麼還是一點表示都沒有呢?

    大概我是有點操之過急了,我必須要放鬆來做。

    「是的,放鬆來做。」阿麗說:「大哥,你一定得學。」

    「我的天,」我說:「阿麗,這年頭追求女孩子太難了。」

    「當然,你以為女孩子是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東西嗎?」「

    我有點不服氣,「那麼你以為男孩子是那種東西嗎?」

    「嘿!」阿麗笑,「他們自願被女孩子呼來喝去,有何辦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內。

    阿麗實在太坦自太厲害了,我覺得我無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紀比她大,應當比她更厲害才是。

    毫無疑問。

    我把文采估計得太單純,因為我始終不相信男女之間,勾心鬥角,看情形我是太沒有經驗了。

    我說:「你看我,一波三折的,實在太痛苦了。」

    阿麗哈哈大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麼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還沒有開始呢。」她笑說。

    「你益發不尊敬我了,阿麗,你也別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為你好呀,你還是聽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這種老前輩的口氣不改,就別來我這裡。」

    這是我第三次把阿麗趕走。

    不過不久我便後悔了,因為阿麗實在警告得太對太對。

    我的痛苦才剛剛開始,一點都不錯,剛剛開始。

    事情是這樣的。

    我去找阿關聊天,順便想與關太太談談文采的事。

    關太太雖然不站在我這一邊,但我還是希望她幫幫忙。

    我求偶心切,實在顧不得面子自尊問題,非求關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關太太一替我開門,我就看見一個女孩子。

    「文采!」我脫口而出。

    關太太笑說:「你有沒有攪錯?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開口,也曉得自己叫錯了,坐著的女孩子確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連我都會叫錯,真是像!

    「這是──」我問。

    關太太說:「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來,「文鳳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過。」

    文鳳凰笑了,「你記性很好哇,不敢當!我正是她妹妹。」

    文鳳凰也人如其名,活脫脫一隻鳳凰的樣子。

    沒見過她,會以為文采美,見了她,才曉得什麼是美。

    文采只是清麗,沒有她妹妹的成熟,攝人,美艷。

    她濃妝,但是不俗氣,一雙眼睛幾乎是水靈靈的。

    我不太敢與她說話,她實在大誘惑了?我有點害怕。

    這樣的女孩子,幾乎是危險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對自己的忠貞有懷疑,只是我不過是男人。

    真沒想到文采有這麼一個妹妹、文家有這樣兩個女兒。

    「去看文采這麼多次,」我說:「沒有見到你,文小姐。」

    「叫我鳳凰。」她更正。

    關太太笑說:「我們這位二表妹,交際多忙,怎麼見得到!」

    文鳳凰攝人魂魄的白了關太太一眼,「你在說什麼?」

    阿關補一句,「鳳凰是時裝模特兒,今天剛表演完畢回來。」

    文鳳凰說:「我還沒下妝呢。」她指指身邊的化妝箱手提包。

    「拿了這麼多東西,怎麼回去呢?」關太太問她。

    「叫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關指著我說:「義不容辭。」

    「是的,」我說:「我知道地址,沒有關係,毫無問題。」

    其實我也想藉此機會獻慇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馬屁。

    文鳳凰坐了一會兒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當然,我想與關太太說的話,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車,陪文鳳凰上車,一路離她遠遠的坐。

    我目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也不去看她。

    文鳳凰穿一襲火紅的尖領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樓去,我才鬆一口氣。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來玩玩,多帶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應著,「我改天再來,現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則的話,我一定請你進來。」

    「文采那裡去了?」我問。

    「好像是去了圖書館。」

    「好,再見。」我說。

    「謝謝你,再見。」她說。

    我忽忽的下了樓,用手絹擦汗,我的天,這樣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邊的的確確會覺得熱浪逼人,吃不消。

    在歸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來,發覺我還是喜歡文采。

    如果這兩姊妹任我挑選的話(只是想像),我還是會選文采,沒有辦法,她深得我心。

    文鳳凰這種女孩子,只適合看看,我碰都沒膽子碰。

    但是文采適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對像還是她一個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心呢?

    我覺得我自己肉麻萬分,無病呻吟,但我也無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會讓我受氣。

    到家沒多久,她打來了電話,我聽的時候滿心歡喜。

    「你回來了,文采?」

    「我根本沒出去過,」她冷冰冰的聲音,「你幹麼不進我屋子來?」

    「你妹妹說你不在家,」我連忙解釋,「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說什麼就聽什麼?」她問:「你很聽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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