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劉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後一天?」他問。
「看效果,可能會多拍一天。」
「應該沒有問題。」
「是,這一組人一向成績超班。」
劉世平認同。
「馬利安呢?」
「她另有節目。」
「這個城市越來越熱鬧。」
「不必客氣了,」劉世平笑,一你們總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擔心盆栽會枯壞。
「到了。」
雪琪抬起頭。
「不必下車,」她說:「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劉世平搖搖頭,「送到門口。」
現在都沒有人這樣做了,送,有時都格於禮節,逼不得已。
劉世平停好車,陪雪琪上樓。
一進電梯,又哄進來一班日本旅客,嘰嘰喳喳,把他倆擠到角落。
雪琪有點惆悵。
一整天了,都沒有主動,這樣下去,包管連漣漪都不起一個,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裡,她享有清譽,特別受同事激賞,都說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馬。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世平替她排開東洋客,讓她通過。
在門口,雪琪說:「謝謝你照顧。」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會一樣對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麼?」
「你大概還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總想躲。」
這句話裡,無異也藏著一條骨頭。
雪琪用銷匙開房門,世平連忙退後一步,雪琪說「再見」,便掩上門。
那夜,在夢裡,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說:你,你錯過了一切。
兩個洪雪琪都無奈的輕輕地笑了。
醒來的時候,陽光滿室,以為遲了,才清晨七點。
睡那麼多鐘頭,還是累,可見心力交瘁到什麼地步。
雪琪想到淑儀說她:「你的內傷不能一直拖下去,總得休養生息好好調理。」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邊,躺臥在青筆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載。
雪琪頹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壞事。
這次,開車來的,卻不再是劉世平。
司機不準時,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鐘,才聽見車號,雖然一疊聲道歉,雪琪已經決定以沉默抗議。
很多時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會過得愉快,哪一天不會。
這一天肯定不會。
但工作仍然順利。
一點意外都沒有。
劉世平在場,馬利安也在。
她過來同雪琪塔訕。
「這條項鏈真漂亮。」她說。
雪琪順手摘了下來,「送給你。」墜子是一塊小小的古玉,別緻,但並不值什麼錢。
「真的?」小女孩即時十分高興,伸手接過。
劉世平過來,「怎麼可以胡亂收入家禮物。」
馬利安說,「不妨,我會回禮。」
「你回什麼給人家?」劉世平追問。
馬利安賭氣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劉世平也一呆。
過了一會兒,他才閒閒說:「人家不一定要。」
馬利安把手臂圈著他的腰,臉貼著他胸膛笑起來。
因為實在年輕,觀者並不覺得這種親暱動作有什麼委瑣。
雪琪微微牽動嘴角。
拍攝完畢,他們歸隊回寫字樓,雪琪檢察了所有的單子,畫了花押,鬆了一大口氣。
這件事裡苦有什麼紕漏,老闆可只看著她一個人。
淑儀的電話追到寫字樓。
「還以為你不告而別。」
「小姐,馬不停蹄。」
「胭脂馬。」
「你才是畜牲,狗口長不出象牙。」
「晚上來吃飯。」
「六點鐘我準時到。」
「帶個伴來。」
「別耍我,心急慌忙,哪裡去抓。」
淑儀笑一會兒,掛上電話。
劉世平恰巧拿著一疊單子站她身邊,雪琪不由得咳嗽一磬。
他笑笑坐下。
雪琪看看大玻璃窗外的風景,「如此湖光山色,焉能專心工作。」
「你們的海港豈非更美。」
「所以我的書房簾子從來不卷。」
劉世平又笑,「這像你一貫作風。」
雪琪微慍,「你不喜歡我是不是。」
「你認為如此?」劉世平意外,「我卻覺得我太喜歡你了。」
雪琪失笑,「你的表現方式甚為奇特。」
導演過來問:「雪琪,你明天走?」
「明天或後天。」
「來去忽忽,雪琪,你永不留戀。」
「有工作趕看做。」雪琪微笑。
導演是藝術家,「嘖嘖嘖,沒有你公司還不是照樣運作。」
雪琪懊惱,「你們都針對我。」
導演問劉世平,「我又說錯什麼?」
劉世平實在忍不住,拉起雪琪的手,「來,走之前,至少去喝杯咖啡。」
他帶她到市中心路邊咖啡座坐下。
雪琪不安的問:「馬利安呢?」
「你好像很關心她。」
雪琪別轉面孔。
「她去買禮物送你。」
「啊,」雪琪意外,「她知道我喜歡什麼?我是一個很挑剔的人。」
「看得出來。」
其他的同事也跟著下車坐攏來。
有人取笑劉世平,「別妄想在雪琪身上用工夫。」
「你看,」雪琪說:一謠言就是這樣開始的。」
導演坐過來笑道:「雪琪,要是這個人告訴你馬利安是他的侄女兒/表妹/學生,千萬不要相信他。」
雪琪答:「我不會相信。」
一組工作人員,忙到最後,總會變成兄弟姐妹。
大街的過路人姿勢優閒,難怪淑儀胖許多,面孔看上去,圓圓的像皮球。
雪琪站起來。
「我送你。」
「我叫計程車得了。」
「應該的。」
雪琪抬頭張望一下,馬利安呢,莫非她真的把劉世平來換那串項鏈?
她臉上一紅。
同事們鼓掌送走他倆。
「多住一天的話,可以到維多利亞去,」劉世平說。
雪琪搖搖頭,「我是一個城市人,對鳥語花香不感興趣。」
「那,時間用來作什麼?」
「工作,休息,再工作。」
「厲害。」
「這是我們本土風俗。」雪琪笑。
車子向郊外駛去。
稍微精靈一點的男孩子如劉世平,就已經滑不留手,沒有誠意,只想遊戲。
這些年來,雪琪從不下場,抱著少賭即嬴的心理。
到了淑儀家門,車停下來。
雪琪推開車門。
劉世平問:「不請我進去?」
雪琪答:「那不是我的家。」
椒儀迎出來,探頭一看,她認得他是前天付賬的人,即時說:「劉先生,稀客,請進。」
雪琪卻堅持,「劉先生沒有空,他立刻就走。」
劉世平無奈,只得說:「我立刻就走。」
淑儀愕然。
雪琪把手插在口袋中,看著地把車開走。
淑儀睛看她問:「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輕易上鉤。」
「神經病,老站婆脾氣發作,人家肯坐下來吃頓飯,不一定想釣你這條大魚。」
雪琪不怒反笑,自顧自走進屋子。
淑儀追進來,「他有什麼不好?」
雪琪抱著淑農的小女兒,不回答。
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不該誤會她是一個到外國來找艷遇的女人。
「你會不會對人家有點誤會?」淑儀追問。
「人地生疏,小心為上。」
「換一個地頭,可能不同?」
「也許。」
「你好像真的不急。」
「比這好十倍的都碰見過。」
不過他確令她心跳。
飯後由淑儀夫婦送她回酒店。
那一夜,直至深夜一時,電話不住的響。
不知是誰打來,雪琪沒有接聽。
公事已畢,夜已深,她不想再受騷擾。
雪琪也曾想過,這也許是劉世平;但她更加不願聽到他的聲音,連最後一點好印象都破壞掉。
第二天上午她就離開酒店。
獨自來到飛機場,徘徊良久,喝盡許多杯咖啡。
她在候機室所花的時間比任何地方多,免稅店裡售賣的玩具書籍她再清楚沒有,一言蔽之:乏味。
她也有天真的想像,幻想上了飛機,發覺鄰座坐著的正是劉世平。
他說:「不是說我沒誠意嗎,這就跟你回去。」
當然不是真的。
雪琪乘頭等,鄰座空著,並沒有人。
雪琪歎日氣,春起報紙來。
累了,就睡一會兒。
每次她都最怕單獨坐飛機,但待坐穩了,再一次捱過。
在海關排長龍時她知道又過了萬水千山。
一切恢復正常,第二天上班,一樣打扮得端莊明媚。
老闡迎過來,「一切順利?」
雪琪伙點頭。
上司是個洋人,向她陝腴眼,「什麼都沒有發生?」
雪琪沒有回答。
她不會這樣說。
心中蕩漾,已經有事發生。
會不會有下文,並不重要。
中午出去吃飯,電梯乘客擠得不亦樂乎!雪琪退到一個角落,把公事包當在胸前作保護盾。
該利那,她又想起劉世平。
半夜的電話,不知是否由他打來。
蘭花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網球場,她不胖,穿短褲,白T恤,腿是長長的,但不知為什麼,她給人一種胖的感覺,在T恤與短褲下的皮膚給人一種緊張。
網球場裡有好幾個女孩子,那幾個英國女學生白得令人難受,年紀輕輕,大腿上已露著青筋,手臂上佈滿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雞皮,雪藏過的,也就透著雪藏過的異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決不是英國女子,或許我對於其他國家不熟。女孩子還是中國人最美,她就是個罕見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陽光的地方度假回來,腿三曬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臉上也是那種顏色,眼睛漆黑,頭髮短短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