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有過去的女人

第2頁 文 / 亦舒

    開友一怔,他實在沒有這樣說過,現在卻百辭莫辯。

    最要緊的一點是切莫與父親吵起來,把感情弄僵。

    「結婚?人家未必肯嫁給我。」

    陳老蹬足,「世風日下,白相也找一個年輕的白相。」

    老一脫的男人根本看不起女人,對他們來說,女人分兩種:結婚一種,玩的又是另外一種。他們可能愛護一個女人一輩子,卻不尊重她。

    開友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交通有問題。

    他站起來要走。

    「開友,你就不能答應老父疏遠李小姐?」

    「是呂小姐,父親,你連她姓氏都沒搞清楚便對她持有偏見。」

    「開友——」

    「我明天再來看你。」

    開友還是生氣了。

    他沒想到親人會用這樣的有色眼鏡看呂吉。

    找了老同學出來訴苦。

    同學勸開友:「他們有他們的苦衷,試將你自己放在老人家的位置,你也會反對。」

    「我才不會干涉子女的私事。」

    「開友,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開友沉默。

    「我與你認識呂吉,欣賞她,喜歡她,瞭解她,家裡的老人家一時可不能接受她。」

    「我不會勉強他們。」

    同學笑笑,「他們也太緊張了,我清楚呂吉,她有一顆自由魂,才不會放棄自由身。」

    開友惆悵。

    同學說下去:「即使愛,也很溫和理智輕鬆,她不會為任何人捨棄目前的身份。」

    開友說:「愛她的人,也不會要求她改變。」

    「但願人人如此文明。」

    開友忽然說:「我倒希望她忽然瘋狂起來,緊緊擁抱我,叫我透不過氣,懇求我,叫我帶她走,走.到天涯海角,永遠不再回家……」

    同學笑了,「真猥瑣,也不想想怎麼安置安琪,還有,我們老闆何嘗少得了她。」

    開友苦笑,「是,我想瘋了。」

    「真的想私奔,應當找一個天真的十七歲,無牽無掛,一走了之,我們這些人,已被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縛得死死的,走到什麼地方去?」

    「你真會掃興。」

    同學不理他,繼續說:「我也想走呀,那日春電視上播映加拿大風景片,嘩,深秋,公園裡全是紅色楓葉,天藍得無邊無際,我心嚮往之,幾乎想即時移民,離開本市繁囂煩惱的生活!但,走得動嗎?」

    結果變成開友安慰他。

    「也許,也許十年後可以退休。」

    「人人都這麼說,結果人人做到五十五歲強逼退休,到時走也走不動,一生就這樣完了。」

    開友笑起來。

    「別笑,就是這麼可憐。」

    晚上,開友同呂志說到這個問題。

    呂詰笑:「你倆還早著呢,怎麼想到退休上去。」

    這是呂灶叩第一次同開友談到年齡。

    她說:「我倒是從來沒相信過人生四十才開始這句話,女性四十五歲退下,男性做多五年,也差不多了,總得留些空閒時間,畢竟,我們只活一次,別太虐待自己。」

    開友說:「可是一些億萬富翁七十多歲還在做。」

    呂吉又笑:「你是億萬富翁嗎?」

    開友有點尷尬。

    呂吉叩說出她的計劃,「明年安琪會往加拿大升學,我會與她會合。」

    開友衝口而出,「我也去。」

    「你去幹嗎。」呂吉訝異。

    「近著你。」

    呂吉看地一眼,「難怪令尊令堂反對你同我來往,你在本市大有前途,無端端離開,不覺可惜?」

    「慢著慢著,這裡有兩件事,第一,誰說我父母不喜歡我倆做朋友?」開友焦急。

    呂詰挽一琅嘴,「當然有人告訴我。」

    「這些人的嘴巴真討厭。」開友梓梓說。

    呂吉只是微笑。

    「第二,」開友說:「稿件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寄回來。」

    「內容會脫節的,而且跑郵局多瑣碎,非必要時,何苦僑居海外。」

    「屆時就有必要。」

    「開友,」呂詰感喟的說:「將來你或許會後悔在我身上花這麼多時間精力。」

    「或許,但此刻覺得享受已經足夠。」

    「你的論調同安琪差不多,我卻覺得將來要付的代價太大,現在就得收斂。」

    開友低下頭,呂吉已經說得很明白。

    他有點灰心。

    趁父親在身邊,把所有時間用來陪老人家,一連幾天沒在呂家出現。

    陳老倒是十分訝異,謠言幾乎傳得開友經已與超齡女友同居,事實並不如此,兒子乖乖的在他身旁。

    他乘機教訓兒子,「寫作總像吊兒郎當的。」

    開友喃喃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陳老也有點不大好意思,過一會兒他說:「不如來加國開學。」

    開友的心一動,「我寫得已經有點出息了,不捨得丟下。」

    「在那裡都可以寫,你母親怪寂寞的。」

    也許,開友心裡盤算,換一個清靜些的環境,人與人之間比較容易溝通……

    「我想一想。」

    陳老歎口氣,「你已經長大了。」語氣中無限遺憾,「自己作決定吧。」管,還怎麼管,弄得不好,父子情都完蛋。

    他晚上就乘飛機離去。

    開友送完父親回家,停車場有部跑車向他響號。

    他轉身,是呂吉。

    開友的一顆心幾乎自胸膛跳出來,這主動的一小步不知表示多少意思,她不知反覆思考多少次,才作出的決定。

    開友連忙走過去。

    呂詰的表情仍然平和,眼神卻是熾熱的。

    「請上車。」她說。

    開友一點猶疑都沒有,便上她的車子。

    引擎咆哮兩聲,轉彎衝出去,速度極高,開友沒想到呂吉駕駛技術這麼優秀,又一次訝異。

    他倆沒有談話,車子一直向前駛,盤上山去,終於停在山腰一個僻靜的避車處。

    開友鼻子有點酸,輕輕問:「這是否表示我們可以邁進一步?」

    呂吉轉過身來,開友覺得她一張險隊是發出瑩光來,他們緊緊擁抱。

    開友聽不見別人說什麼,他不理,他不關心。

    他與呂吉很公開的在一起。

    安琪最客觀,開友最感激她的支持,她說:「百分之九十五甘多歲男性說話還一團團不知所云,只有陳開友不同,母親有這樣的朋友我替她高興。」

    開友也想說:許多女性做了新中年還成日掛看什麼鞋配什麼手袋,什麼人在背後說什麼人壞話,呂吉並不。

    他倆特別幸運。

    沒有人知道,呂吉為了這個小小決定,曾經失眠數夜,風露中宵。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了。

    她很慶幸及時作了這個決定,歷年來沒有人知道她有跳躍的靈魂,只有開友看得見,她終於把靈魂釋放出來。

    她輕輕同開友說:「我有許多過去。」

    開友詫異地春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止三歲了。」

    「比這個較為複雜點。」呂吉微笑。

    「可是你都應付下來了。」

    「是的,都成為過去。」

    「一定需要許多毅力意旨才能克服。」

    「呵那當然。」

    開友說:「我為你驕傲。」

    「這許多過去,並不全屬愉快經驗。」

    「也沒有這個可能。看,是誰把誰當作三歲。」

    呂詰停一停,「許久沒有傾訴心事。」

    「你想說嗎?」

    「你願意聽?」

    開友說:「假如你要說,我有一雙好耳朵等你。」

    「但全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都不重要,不一定要花時間去說它。」

    呂詰的嘴唇動一動,沒有出聲。

    開友笑,「沒想到我會給你忠告吧。」

    沒想到的是,她會接受他的忠告。

    呂詰並沒有改變自己,衣飾髮式都如前一般。

    只是同事都覺得她步伐輕鬆,容光煥發。

    每天仍然有雪白大朵的梔子花送上來。

    年輕的女職貫遺憾的說:「我們都收不到花。」

    「只有中年男人才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另一個說。

    開友的老同學聽了暗暗好笑。

    他佩服開友的真誠。

    他同開友說:「倘若那部電腦早一步壞或是遲一步壞,你就看不到呂吉了。」

    開友想一想,「不會的,它一定會在那個時候壞,不然的話,乾脆不壞,它突生故障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認識呂吉。」

    「令尊令堂那方面你如何處理?」

    「一定會給他們充份的心理準備,說不定搬到他們隔壁,先相處三兩年,屆時歧見一定全盤消失。」

    「好計劃,在外國小鎮,同種即同鄉,同鄉即莫逆,容易說話得多,開友,我知道你會成功。」

    開友輕輕的說:「因為我真的愛惜她。」

    連過去未來一股腦兒一視同仁。

    陳氏兩老會得改觀。

    開友有這個信心。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大家反而緘默了。

    人是這樣的,開頭,對看不順眼的事與人,群起而攻之,唯恐天下不亂,七嘴八舌,亂表態亂批評。到了中期,只要事主自信堅強,我行我素,毫不動搖,人們便嚅嚅然散開,講閒話也已講得筋疲力盡。再過一陣子,只要事主仍然屹立不倒,談笑自若,這些先頭不屑的人,還不是調過頭來認佗朋友。所以為閒言閒語而壯志消沉,最划不來。

    只有開友的表妹還說了一句:「不相信他們會結婚。」

    想結婚的反而是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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