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我的心情作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樣沒有什麼不好,我每天都忙得沒有空閒想多餘的事情。
阿棋幾時回來,我根本不知道。
他也只有寄過那麼的一封信來給我。
一天我回家,忽然發覺阿棋坐在我客廳裡。
我一呆,看看他。
我覺得他的臉有一點陌生,我彷彿沒見他已經好幾月了,他圓圓的眼睛也看著我。
他黑了一點,也瘦了一點,但是模樣還是差不多。
我放下了手上的魚。
我與家明去釣魚哩。
我也曉得他為什麼要看我,他是在看我身上的露腰裙了,他恨這種服飾的。
我得到了一種報復的快感,是應該穿這一套衣服的,我慶幸我今天挑了一套這樣的衣服穿。而且我相信自己的臉,也曬得相當黑,黑便是代表我每天有出去呢,等於告訴了他,他去了以後,我並沒有悶在家裡發愁。
也間接讓他知道,沒有他,我並不是過得不舒服。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還是很圓。
我記起家明,家明的樣子是不同的,家明的眼睛比起他的,沒那麼可愛,但是比他慧黠。
「怎麼?」他問,聲音是低沉沉的,「不說話?」
我一笑,「等你先說。」
「還玩得開心吧?釣了那麼一條大魚。」阿棋說。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我反駁他。
我想我是很厲害的,他呆了一呆。
「還好,孩子們很可愛。」他答。
「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問。
「是,提早結束了。孩子們都像很累。」
「有沒有帶什麼回來給我?」我問。
去年,他帶了一隻貝殼花盆給我,很美麗。
「有。」他說:「在家中,下次給你帶過來。」
「是什麼?」
「一頂草帽。」
「呵。」我說。
他的頭髮也長了一點。看上去是那麼健康,阿棋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可靠的。
有的女孩子喜歡可靠的男孩子,阿棋,就是可靠。
我照舊看著他。
我想起來,我答應過家明,不與任何男孩子打交道的。
當然,幾句對白,並不算什麼,他會原諒我的。
阿棋說:「你這件衣服,很漂亮。」他看看我的腰。
我一驚,他怎麼會這樣說的呢?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聲音有點苦澀,我聽得出來。
於是我乘勝追擊,我說:「有些男孩子,喜歡這樣的衣服。」
「啊?」他說:「當然包括了我。」
我對他笑笑。
他說這種漂亮話,說得並不太好,我知道。
他心中大概不怎麼舒服吧,哼,我就是要他不舒服。
「我媽呢?」我問。
「在房裡。」
「你一個人坐在這兒?」我問。
「等你回來。」
「為什麼?」
「想見你。」
「見我?」我問。
「是的,好幾天沒見你,老是──你知道?」
阿棋與我沒有什麼話說,我們兩個人,好像對死了似的,一個坐一個站,想不出有什麼好說的。
「你們,」我說:「真奇怪,說來就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也不管有沒有人在家,像你這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又有什麼滋味?」
「我們?」阿棋說:「我看不出除了我,還有誰會幹這種傻事。」
我不響。「我只是來看看你,要是你不高興,我就走好了,沒有什麼的,只是我們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友誼的,小貝,請你記住。」
我有點慚愧,覺得不好意思。
他說:「我想以後,你也不會再上我家的了吧?」
我點點頭。是他逼成我這麼說。
「為什麼?就是因為有了男朋友?」他問我。
我笑笑。
「我走了,你自己想吧,有空來找我。」他說。
「你──怎麼樣?」
「開學了,那就忙得很,你當然不一樣,你畢業了,是不是?」他邊說邊走向門口。
「再見。」我說。
我沒有回頭,心裹不怎麼舒服,但是他說我有空可以到他家去,總算有個轉機。
我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很空洞,很寂寞。
我低下了頭。
有時候做事,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他不到夏令營去,事情就不是這樣子了,現在我只是覺得自己下不了台,就是那樣。
傍晚,他叫他家的傭人送來了那草帽。
草帽的邊很寬,土黃色的,我把它戴在頭上,看看鏡子,說怎麼也笑不出來。
晚上我們吃那兩條魚,家明不知道有什麼應酬,沒有來。我們是寂寞的。
這屋子裡一直只有媽與我兩個人,以前有阿棋,阿棋是常客,他常來。現在多了家明,反而寂寞起來了,他來這裡渡假,每個人都想與他吃飯見面,剩下的時間並不多,使我覺得熱鬧是可愛的。
我放下了筷子,一頓飯算是吃完了。
沒想到阿棋回來得那麼快。
我上樓去,對面的房間燈光亮著,他一定在看書,我叫:「阿棋!」
他站起來,向我笑笑,他並沒有生氣。
我指指草帽,指指他,向他道謝。
他笑笑。
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也一點沒有什麼難過,這個人真是天曉得,當然,如果他不重視我,他沒有什麼理由要難過,這是事實。
我睡了。
第二天家明來了一個電話,我去聽的時候相當高興,但是他說他白天沒有空,要與舊同學聚一聚,晚上倒可以來的,我半晌作不了聲。
他當然聽出我有點不大高興,於是問我要不要去那一個聚會。他們都是舊同學,我去幹什麼呢?沒什麼好幹的,於是我說晚上見他。
我是與阿棋在一起,是無拘無束的,認識他那麼久,我愛對他怎麼樣,便怎麼樣,多自由,但是在家明面前,不大也得長大一點,我考慮得很多,也維護得自己太多。
這一點是分別。
如果阿棋說他沒有空,我會大發脾氣,說什麼都不讓去那個地方,但是現在可不同,我心裡面多想去,嘴裡也是淡淡的,一付無所謂。
與其那麼空,不如找些事情來做,我又偷偷的張望阿棋的房間,發覺他那裡也有客人,一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好像是同學的模樣。
我看了又看,覺得其中一個女孩子,好像對阿棋特別好,強對他笑。
這不關我事,但是我很想惡作劇一下,於是我坐在露台上大聲叫:「阿棋!」
那個女孩子先轉過頭來,一臉的驚奇。
然後阿棋也看到我了,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我瞞不了他,我是不對的,想作弄他,我知道。
我向阿棋叫:「我可以過來嗎?」阿棋無可奈何的看著我。
我裝了一個很天真的微笑。
「可以過來嗎?」我再問他。
他只好向我招招手,否則我站著向他問不停,也是麻煩的。我覺得我勝利了。
我用最迅速的辦法,換了一件衣服。照照鏡子,覺得不怎麼好,又換了件白色的裙子。
我曬黑之後,自覺穿白衣服最好看,這樣的表現機會,不容錯過。
我忽忽奔下去,到了阿棋的房間。
我掛上一個非常甜蜜的笑容,敲了敲房門。
我覺得這個女孩子在瞪著我看,阿棋替我們介紹,我沒聽見,只知道那個女孩子姓張。
阿棋過來對我輕聲說:「我們在研究功課,你可不准搗蛋,知道嗎?」
我不出聲,點了點頭。
我心中不高興,但是我不表露出來,我拿起了一張報紙,坐在阿棋旁邊看。
老實說,阿棋的房間我是很熟的,沒有什麼人會比我更熱的了,我那種姿態,也很表現出「我是阿棋的女朋友」那種姿態。
那個張小姐很對我側目,我很開心。
她有很白的皮膚,但是年紀比我大。
他們談了那麼久,我就在旁邊坐了那麼久,我不大出聲,但是常走來走去。
阿棋不時看我一眼,他對我是生氣的,但是我反而向他笑笑,使他無可奈何。
他從來沒對我提過這個張小姐,他故意騙我,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訴我。
他當然可以有女朋友,但是我就像他妹妹一樣,我有什麼話都對他說,他為什麼心裡要有那麼多秘密?這可真使我不服氣。
那個張小姐拿著本筆記簿,趨近阿棋,說這說那的,看得我心裡非常不舒服。
她怎麼可以這樣子。
到了下午,我便顯得不耐煩了,肚子也有點餓。
結果阿棋看看我,便說:「我們去喝茶吧。」
張小姐馬上說好,我看著阿棋,我也要去。
「你呢?」阿棋問我:「你也有空嗎?」
「有!」我死人也說有,不能漏掉了我。
「有空就跟著來吧!」阿棋對我不客氣的說。
那個張小姐笑了。我非常非常的恨阿棋。
任何人一看我那副神情,就知道阿棋不待我是女朋友的了,他這樣不給我面子,我一定與他攬下去。
我將手臂圈住他的手,向他笑笑。
阿棋要扔又扔不開,他的神情是尷尬的。
到了茶廳,我叫了牛奶,坐在阿棋隔壁。那個張小姐,說話特別多,而且時時以異樣的眼神看看他。
我心中暗暗冷笑,以後逢她講什麼,我一定打斷她。
張小姐,這個女孩子,我不覺得我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