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沈以藩的寫字樓在他的廠裡頭,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間出現,令他約會程序大亂,萬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兩個比較不重要的人物。
他還是歡迎我的。
我一向喜歡突擊檢查,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發現嗎?」他問。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親愛?」我問。
他點點頭,「女人總是愛她們的兄弟。」
「她兄弟愛不愛她?」
「很會利用她。」
「你呢,你對他有沒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個生意人。家父曾說,人是最佳投資。尤其是眾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對他好一點,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視我,何樂而不為呢,人棄我取,義氣十足,說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無用處,當名爛頭蟀也不錯。」
我點頭,「他做什麼?」
「他是個模特兒。」
「他愛交男朋友?」
「不是什麼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著老沈英俊的臉。他並不是一共好相與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過三個月,傻人壽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裡是個深沉的,有計劃的,才幹大於一切的人。這一代的公子哥兒往往比小職員更勤奮工作,以他的標準來說,他對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愛她?」
他點頭,「出乎我自己意料。」
「開頭也並不是認真的吧。」
「你說得很對。」
他案頭有一隻十九世紀古董銀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張生活照。
他對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覺愉快。
我問:「如果她回頭,你還會不會要她?」
「自然,否則花這麼多工夫幹什麼?就是為著要知道敵人是誰,個別擊破。」
我微笑,「你真的愛她是不是?」
「慘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說:「真沒想到會被這個女人控制我。老實說,失去她也許是福氣,痛苦一會兒還不是丟在腦後,恢復自由,此刻想盡辦法叫她回頭,等於在自己身體上加一副枷鎖。」
我很訝異他把事情看得那麼通透。
他說下去,「除了婚約,我一切都可以給她。」
「令尊不會讓你娶她?」
「絕不。」
「也許這是她要離開的因由。」
「不會。她看輕婚姻。」
「女人們都想結婚。」
「不是她。」
「何以這麼肯定?」
「她在十六歲時結過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給一個小生意人,得了一筆禮金。而這段婚姻,還是由我出盡百寶替她擺脫。她談虎色變。」
他真的愛她。
「老實說,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是會令她離開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麼知道她不再愛你?」
「憑感覺。男女之間有許多事是極敏感的。」
我站起來告辭。
沈以藩真心愛柯倩,毫無疑問。
對柯倩來說,他應是最理想伴侶。
但是為了什麼產生感情危機?
我回到公司,輪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什麼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裡?」
「在國際錄音室。」
「有沒有人接送她?」
「沒有,她自己開車進出。」
「奇怪,這麼乾淨?」
「就是這麼乾淨。」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樓下廿四小時都有人守著,已經守了大半年,一點結果都沒有。」
「誰?誰調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沒出來走了,小郭,還有誰?娛樂記者呀。」
「他們得到什麼結論?」
「他們連沈以藩都沒見過。」阿威說:「柯倩是個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與老沈在什麼地方見面?」我納罕地問:「據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與女朋友幽會。」
「也許在別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煩。」
「也許真的沒有第三者。」
「也許。」
「她弟弟在錄音間等她。」
「很少有姐弟這麼接近。」我說。
阿戚笑,「那是因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為兄弟買房子置汽車,他在姐姐身邊耗,所得好處比工作酬勞為多,自然親密。」
我說:「於是你妒忌了,因為你沒有一個好姐姐。」
「那簡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囑我往錄音間去追下半場,出發前遇到阿毋回來。
「有什麼新聞?」我問。
阿毋搖搖頭,「都說柯倩這數年來一件桃色新聞也沒有。」
我說:「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氣,「你不給她做個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親身去看看。」
我在錄音間有熟人,一混混進去。
她正與工作人員操練,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圍住她,蒼蠅都飛不進去,除非是孫悟空,否則難以接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柯倩本人。
也難怪這麼多人愛看明星真相,照片與影片中看過千百次,但是看真人還是不同的。
她個子並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個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裝:牛仔褲、衛生衫,束一條男裝鱷魚皮帶,穿一雙懶佬鞋,戴只男裝金錶,瀟灑之極。
我看過盛妝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貼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臉世紀末糜爛及厭倦的神情。
沒想到今日的她也這麼好看。
她是個有內容的女人,老實說,青春玉女可愛管可愛,論起味道來,不及略為滄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兒郎當的踱來踱去做巡場,一忽兒遞茶,一忽兒送口香糖,別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態非常女性化。
這種人現在太多太多,也見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發覺他左耳上還戴只耳環,成套的手鏈與項鏈,手臂上背一隻名牌手袋,不知就裡的人,但覺得他時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著,是個做事的人,他則輕佻浮躁,有點神經兮兮,說起話來,一團一團。
他過來與我打招呼,「嗨」一聲坐我身邊。
「你是哪裡的?」他問。
我巴不得他過來攀談。
我微笑話:「我是公司裡的人。」
這樣的話他也相信,立刻說:「我們以前沒見過吧?」
「沒有,」我說:「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們握手。
他問:「你看咪咪怎麼樣?」
「一流。」
他很高興,「是世界一流。」
我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掃他的興,各人自有做夢的權利。
「一會兒一起吃午飯如何?」菲立問我。
我即時問:「還有什麼人?」
「幾個熟朋友同這裡全體人馬。」
我不感興趣,人太多了。
他說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時間表都由我編排。」
「嘩,多麼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臉色呢。」
「是呀,不過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該見就見,哪些人不該見就不見,絕無偏袒。」
我問:「公私兩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還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聽我的話,」果然谷子都紅了,「她才不會結交我不喜歡的人。」
這麼幼稚的一個人,我還有點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導他升仙。
「當然,」我說,「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興起來,「我們兩人自幼相依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這種個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強,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數句,他便樂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來沒完沒了,異常膚淺,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來無往不利,這是他的福氣,有一個好姐姐叫柯倩,否則他早已無地容身。
轉眼間午飯時間已到,柯倩過來招呼每一個人。
見我與她愛弟同坐,便微笑說:「一起好不好?」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買。
這時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個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個女的倒是個尤物,一頭烏髮長及腰際,天還未涼快,已穿上秋裝,一邊冒汗一邊標青。
我想起來,她是時裝模特兒,混血兒,叫夏樂蒂伊利沙白,場子很多,人很紅。
菲立為我介紹。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雙眼睛是淡藍色的,彷彿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腦袋裡去,有點可怕,還是黑眼睛踏實點。
菲立問我:「我們去吃正宗咖哩,你來嗎?在印度人的家裡吃,用手抓。」
嘩,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個猥瑣狷介的人,具潔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險,管什麼吃了會做神仙,不乾淨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說我沒文化亦可,總之與大腸菌無緣。
我把頭搖得要摔出來。
夏樂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緊的。」
「不不不,我們改天見吧。」逃之夭夭。
他們在背後訕笑我。
改天介紹我的朋友小蔡給他們。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蟲,四隻腳的除出桌子,還有炸彈也是例外,否則什麼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