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拍案驚奇

第4頁 文 / 亦舒

    我一聽,身子落在冰窖裡,發抖起來,強自鎮

    定。

    「你在哪裡?」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訴我,快!」

    幸虧在市區,十分鐘就可以到。

    澤叔開了門在等我,渾身汗污,襯衫前幅且濺著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們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頹喪,臉色灰敗,指一指房內。

    我撲進去,滿以為會看到一具屍體,但事實比想像更可怖,我看到陳鎖鎖向著房門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跡。

    她沒有死!

    我鬆下一口氣,雙膝似篩糠,過去扶起她,她前額受硬物擊傷,有一條深而闊的傷口,血流如湧,我急叫澤叔召救傷車。

    她一直沒有昏迷,眼睜睜地等救護人員來,我用一隻小枕頭壓住傷口,喃喃祝禱,她不能死,一切可以從頭開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擔架上,她嘴唇顫抖,似要說話,我把耳朵趨過去,聽見她說:「叫……叫他走。」

    我對澤叔說:「回家去等我消息。」

    鎖鎖一直支撐著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難忘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覺,倒還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著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挨到縫針。

    我滿以為她會死。

    但是沒有,差得遠呢,人的生命力,有時這樣強這樣賤。

    醫生說:「只是皮外傷,但失血頗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藥,一針針就做,看得我渾身發軟,做不得聲,真是作孽。

    護士問我:「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懷疑她受襲擊。」

    但鎖鎖以緩慢、清晰的語氣說,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與人無關。

    她沒有供出他。

    我癱瘓在候診室,故意不即時通知澤叔,讓他繼續提心吊膽,作為一種懲罰。

    過一會我取沙濾水喝,看到老麥公氣乎乎趕到,一把抓住我,問:「陳小姐怎麼樣?」

    他是個忠心的老臣子,嚇得臉色發青。

    我拍著他背脊,「是澤叔叫你來的:」

    「是老闆娘。」

    我把水遞給他。

    他喝一口問:「到底怎麼樣?」

    「生命無礙。」

    「謝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殺了她,洪家傾家蕩產也救不到澤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難逃干係,這次真是險過剃頭。

    麥公恨恨的說:「真沒想到洪昌澤會這麼笨!」

    我說:「也許他真愛她。」

    這次麥公沒有笑。

    為什麼不可以?洪昌澤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會墮入愛情的迷離境界。

    麥公說:「我去通知老闆娘,叫她放心。」

    「請她不要與我母親說起此事,她會害怕。」

    麥公點點頭。

    我跟醫生進去看陳鎖鎖,她緊閉著雙眼,但眼皮不住跳動,可見她是清醒的,臉上血污洗淨,看得到一大塊癌青,嘴角也破裂腫起。

    洪昌澤毆打她,毫無疑問,這個愚蠢的人會遭到報應。

    我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張開眼來。

    我怕她在重傷之際,看鍺我是澤叔,我們倆長得很像,所以立刻說:「我是恭敏。」

    她點點頭。

    「好好休息。」

    她合上眼睛。

    我離開病房,麥公在停車場等我,天已濛濛亮,許久沒有挨夜,累得不知身在何處,思想已不能集中。

    薑是老的辣,麥公叫我上他的車子,他要送我回家。

    他說:「記住,恭敏,不能伸手打女人,再發火也只可掉頭走,切記打死人要償命,對女人要不死忍,要不走,千萬不可動手。」他說的都是金科玉律。

    「你看,她死不去,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

    我想起來:「麥公,帶兩個傭人去清理現場,那裡一塌糊塗。」

    「還用你提?我老麥是管哪一門的?」

    到家我倒下來。

    一直到醒來,臉都朝下,壓得一面孔皺摺。

    麥公帶著澤嬸上來,與我說了幾句。

    澤嬸一臉絕望,同我講,他們兩夫妻都不方便露面,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

    做女人真不容易,嫁到洪昌澤這樣的男人甚是不幸。

    我溫言安慰澤嬸。

    「那女子已沒有事,放心。」

    「擺得平嗎?」

    麥公說:「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

    「如今法治社會,這句話也不大通了。」

    「可幸亂子尚未釀成。」

    「恭敏,交給你了。」

    過了很久,澤嬸忽然說:「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他重話都沒跟我說過一句,在孩子們面前,也算是盡責的好父親,怎麼會為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我發覺他似一個陌生人,脫胎換骨,我完全不認得他了。」

    澤嬸用手掩住臉。

    我們看到她手上戴的寶石,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有時候不由你不信,快樂實與錢財與權勢無關,不過世人總是堅持有錢總比無錢好。

    澤嬸其實並不認識澤叔。

    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在外,才做真正的洪昌澤。

    現在為著一個女人,原形畢露,陳鎖鎖是一面照妖鏡。

    我這個閒人忽然有了事做。

    每天到醫院去探訪陳鎖鎖,事後返公司匯報。

    鎖鎖病榻前的鮮花,每日澤嬸派人送來。

    這種太太怎麼做呢,丈夫有外遇,丈夫失手傷了外遇,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

    人生充滿劫難。

    鎖鎖沉默寡言,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老麥替她找來大量書報雜誌,每次上去,都看見她在翻閱。傷口癒合,似一條小小蚯蚓,她一皺眉頭,它便蠕動。

    我替她安排了整形醫生。

    「與我說話呀。」

    她平靜的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尷尬的攤攤手。

    她說:「你們兩叔侄長得好相似。」

    出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澤。

    不過自語氣中,聽不到一絲怒意,真不簡單。

    我歎氣,「這樣的鐵證,還有謠言。」

    她點點頭,「我聽說過,說令尊是油瓶;並非洪氏親骨肉。」她停一停,「因此你失寵。」

    我自嘲,「那是因為我無能,同血緣無關。」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離開是非?」

    我不響。

    「不甘心?」

    我看著窗外。

    「伺機?」

    我轉過頭來,「此刻的你看上去像個小男孩子,頭髮一根根直豎。」

    「我想出院。」

    「別心急,你還要整容,索性趁這個機會把眼睛鼻子做一做才出去。」

    她白我一眼。

    「我不反對人工美容,與其未老先衰,一層層的皮在脖子上打轉,不如去拉一拉,令人看著舒服點。」

    她說:「你何必故意搞笑?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談諧。」

    「小姐,別拆穿西洋鏡好不好?」

    「沒關係,恭敏,你心地好。」

    「別高估我。」

    「Youhaveaheartofgold。」

    「你太武斷了。」我笑。

    她很認真的說:「我的眼光極準。」

    我心想:是嗎,那你當初怎麼看中洪昌澤?

    她開口:「我一直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還以身試法?

    她好像有閱心術,「那時,我需要他。」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買一把槍,有誰伸手碰我,馬上射擊。」她若無其事的說。

    我吸一口氣。

    「嚇壞你?」

    「能不能談比較愉快的題材?」

    她說:「大家都不快樂,怎麼談高興事?」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澤嬸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這樣賢淑,到底還是說服澤叔在律師處簽了離婚書。知情的人都覺得她已經仁盡義至。

    十三歲的堂妹同我說:「聽講爸媽離婚是因為爸殺人。」小小的瓜子臉充滿憂慮。

    「不,」我說,「你別聽人胡說,殺人是要填命的。」

    事後立即同澤嬸商量,把她送到歐洲去遊玩,也許托人找問寄宿學校,不令她回來。

    這時候就得佩服洪昌澤,開起會來,仍然腰板筆挺、精神百倍,片刻不放鬆,把所有的不如意丟在腦後,專業人士一定要有這種本事,他控制情緒,不讓情緒控制他,做事永遠做好事。

    工作後就勉強得多,常拉我喝酒,他酒量非常好,喝來喝去不醉,不能解憂。

    他問:「她如何?」

    「過些時候可出院。」

    「我叫老麥替她找了新地方住。」

    我奇:「或許她想回紐約。」還留下幹嗎?

    「她肯?相信我,我與她之間的事,還有得搞。」澤叔苦笑。

    我捧著頭,「能不能與她妥協議和?讓我來做李鴻章,叫她開出條件來。」

    「她要離開我。」

    「讓她走!」

    「不行。」

    「澤叔,不要發神經,難得她肯走,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癡纏,同歸於盡那類。」我真急了。

    「現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那麼同她結婚,婚後也是自己人,決不會作怪。」

    澤叔瞪著我,「恭敏,你好不怪誕。」

    「這是真的,」我苦口婆心,「你看嬸嬸,到今日地步,還這麼為你著想,就因為有夫妻的情義。」

    「去,恭敏,去問她到底要什麼?」

    「澤叔,我先要問你,你願意付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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