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洋婆子也愛嫁黑人,那更是與我們無關了。
我再無所滑,家傑做這種事,我們連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國人說,寧為人知,莫為人見,真是個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來亮相,不過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還去中國餐館。
完了。
我很有一種痛快感。完了。
阿玉與我一連好幾天沒有怎麼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試——回家?找工作?跟龍到美國去?訂婚?結婚?龍是一個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強得不得了的人,雙方都並在那裡,不知道幾時才解決。
而我呢?我相信命運,命運說: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過,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沒人要,也無所謂。
但是我卻特別為阿玉擔心,一塊玉是一塊玉。
過了沒幾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覺得很奇怪,我問她:「咦,你怎麼有空了?」
「問你呀!」
「問我?」我說。
「你把那叫家傑的無聊傢伙拋棄了,勾搭上一個醫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訴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轉意。」
「誰,什麼醫生?」我大笑,「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阿玉哼了一聲:「像家傑那種人!我當時就說,我沒有辦法,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死,也太難了,這年頭,咱們女孩子並不吃那一套呢!我勸他,如果是裝個樣子呢,要塊豆腐來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醫學院最高,十三樓,就從那上頭跳下來吧。他走了。」
我一呆:「喲!阿玉,你這幽默是那裡學來的?」
「不用學,我見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來了。」阿玉笑。
「說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問。
「他死,他當然會去死,八十年後。」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這一段對話使我想起一個人,那個叫KT的醫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點也不過份。
這裡人的嘴巴也太壞了,我幾時有勾搭什麼醫生?我總共才搭了那麼一次便車,人家也根本沒有找過我,我也幾乎把這件事忘了,真是天曉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還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麼好處?
這些人的嘴巴,沒有根據。
阿玉勸我:「阿瓦,這樣子風流下去,怎麼得了?」
我說:「風流不在人知,醜名都出去了,流極有限。」
「那醫生!」
「根本沒有這個人!」
剛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誰?」阿玉問。」
我沒好氣,「是你那條龍。」
「不會,他今天沒有空,我去開門。」阿玉站起來。
她去開了門,我可嚇壞了,剛在否認說沒「這個人」,現在站在門口微笑的,便就是「這個人」。而且這個人問:「請問阿瓦在家嗎?我是KT,醫學院的。」
阿玉轉過頭來,臉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鑽地洞!這死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她是什麼意思?
我只好站起來,阿玉看著我,笑了,一邊說:「我勸你呀,還是嘴巴對著點良心好。」她翩然進房去了。
我一個人呆呆的對著KT。
KT把門關上,問我,「這是什麼意思?現在流行這種幽默感?」
「你是怎麼會來的?」我問他。
「我想起來了,來看看你,不可以嗎?」他坐下來,「你不高興?」
「我根本不喜歡像你這型的人,臉皮這麼厚,跟那天那個人差不多。你把人轟走了,自己跑來坐著,你以為我不知道?哼!我而且最不喜歡醫生,趁機把女病人摸來摸去的,討厭!」
他看著我笑了,你曉得,這KT有一種成熟,是別的男孩子所沒有的。
他說:「那麼你喜歡怎麼樣的男孩子?說說看。」
我說:「要臉長一點的——」
「哦,一匹驢子。」
「眉毛要濃得秀氣,鼻子要挺直,要瘦瘦高高的,頭髮只好有點鬈,嘴唇要薄——」我形容得很陶醉,「而且要沉默寡言,偶然笑一笑,那實要像月亮似的柔和,不要太耀眼。」
他很有趣的看著我,彷彿我在念—篇新詩。
我給他的神情氣壞了。
我說:「你這個人這麼討慶!有什麼好笑?」
「我不明白呀,高高瘦瘦有什麼好?多不健康。」
「那才好。」我說:「可以借他的牛仔褲來穿。」
「我的天,就為了這個!」
「當然。」我說:「所以是不會喜歡你的。」
他仍然微笑,後來說:「你形容的人,我倒認識一個。」
「是嗎?」
「可惜已經結了婚,是我妹夫。」
「是嗎?」我又淡然問一聲。
「好像你不大感興趣呢,我可以代你找一找。」他說。
我笑,「那是想像中的人物,當不得真的。」
「啊,你還有一個現實中的人物?」他感興趣極了。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嚕嗦?」我瞪起了眼睛.「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姓什麼?」
「我叫KT。」
「中文名字?」
「陳昆添。」
我噓出一口氣,「好俗氣,還是叫你KT好了,」
「可不是?我早說叫KT好了。」
「你來幹麼?」
「找你抬槓。」他說。
「請我喝咖啡?」我問。
「你上不上我家?我有一瓶很好的XO,可以根在咖啡裡喝,我又有一隻新買的咖啡壺,煮的是真咖啡,不是咖啡扭沖的。
「啊,愛爾蘭咖啡。」我笑,「你要灌醉我?當心我把你的XO全喝光了,到時穿心痛。」。
「來不來?」他問。」
第四章
「當然來。」我說;「我去拿大衣。」
我到阿玉房去,阿玉在看書,她頭也不抬的問:「又出去呀?」我說:「噯,那件紅外套借一借。」她說:「這醫生蠻好,比家傑高多了,他成熟。」我說:「是,我也有這感覺,彷彿他很可靠,即使把你的胸膛剖開了,也會負責縫起來。」阿玉說:「去吧,少嚕嗦。」
KT住的屋子很美,差不多有一半是在滿以和小的一座平房,離市區約莫開十五分鐘的車。
「你的屋子?」我問。
「哪裡,父親買下來的。」
「所以,有個有錢老子,還真不錯,你掛了牌沒有?」
「沒有,現在實習。」KT說。
「也快了。」我笑,「將來一年七千鎊,當心那些護士把你吞了,可聽過奧菲爾斯的故事沒有?」
他笑,那種笑是一個大人包涵孩子的笑,令得我很生氣,但是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煮起咖啡來了。
這一間屋子是非常美麗的,裝修很高貴,一件件的擺設,都是我喜歡的。我愛那張餐桌,白木的,沒有油漆的。從大玻璃看出去,外頭的雪是溶了,但是樹枝光禿禿的,沒有生氣。
咖啡真香。
他把咖啡遞過來的時候,我忽然想結婚,真的,靠著一個醫生有什麼不好呢?一年七千鎊,家裡又有錢,傷個風也有人照顧。
我一向太輕視男孩子了,不過因為是太看重自己,何必呢?這麼辛苦的勾當,到底,個女人出來打世界是多麼辛苦,若有一個好的男人,嫁了又有什麼不好?結婚原是最簡單的事。
他的沙發套子是牛仔布做的,我坐在那裡緩緩的喝著咖啡。
「你可餓?」他問我。
我抬頭看他,搖搖頭。
他坐在沙發邊,跟我說:「那一天看到你,我知道你是可以照顧自己的,但是我一眼看中了你,我馬上跟自己說:『KT,這是你的女人了,刁蠻、活潑、一雙大眼睛,聰明機智、適應環境,隨和但不馬虎,KT,快過去搭訕。』」他攤攤手,「其實是一見鍾情,你可喜歡我?」
我偏著嘴笑,「我比較喜歡害羞的男孩子。」
「我廿七歲,你幾歲?」
「廿一。」
「很好。」
「噯,你別自說自話好不好?」我叫起來。
「這叫自信。」他說:「你該知道。」
「你要怎麼樣?」我有趣味的問道:「追求我?」
「我?」他搖頭,「我才不會像那個傻小子那麼笨呢,追得腿都抽了筋,影子還沒摸到,不不。」
「你想幹麼?」我說。
「我向你求婚。」
我一呆,「什麼?」我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尖過。
「向你求婚。」
「但是我們才見了兩次面——」
「你考慮,我上樓去拿訂婚戒指。」他飛奔上樓去了。
我「霍」地站起來,媽呀,這飛來艷福我可受不了,這醫生自己神經有毛病,我還是快快離開這個地方為妙,我的外套呢?我的皮衣呢?
但是他已經奔下來了,微笑的走到我面前,把一個盒遞給我,一隻放戒指的小綠絨盒子。
我說:「KT,這不是史葛費茲哲羅的時代了。」
「我知道,這是KT時代。」
我把盒子打開來——女人總有打開盒子的慾望。
這麼美麗的一隻戒指!
鑽石有一克拉半左右,非常體面的尺寸,切成梨型,我最夢想的形狀,就是簡簡單單的一顆,旁邊什麼也沒有,太漂亮高貴了,這樣的戒指,就算配牛仔褲,也是極之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