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這阿玉。
說實在的,我們是怎麼在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我與她。
噯,想起來了,後來家傑來了電話。
他不敢說什麼,我倒是與他攀談了幾分鐘,說什麼雪停啦,不那麼冷啦,什麼什麼啦,一種非常英國化、非常真偽難辨的愉快。
他後來問我有沒有空,週末他有網球賽,請我到他大學去。
我說:「噢,對不起,我已經答應了湯米了,我們去跳舞。」
他沒說什麼,掛了電話。
阿玉很氣,她真容易氣,我有時候真為她的細胞擔心。
她說:「何必聽這電話?」
「我怎麼曉得是他打來的?」
「也不必說那麼久!」
「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喜歡給人一點面子。」
「他後悔了?又來求你了?」
我笑,「他為什麼要求我?我算老幾?天下女人又沒死光,他來求我幹麼?」
「他一定是後侮了。」
「我不知道,他後不後侮,與我無關,我還沒那麼空呢,把時間去研究他後不後悔——噯,你那份報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媽呀!」我說:「我今天吃完晚飯,馬上寫第一章!」
「我又來問你,湯米是誰?」
「沒有誰,杜撰的。」
阿玉笑了:「說你聰明,又藏不住說;說你祖心,還很有點鬼主意。」
「不敢當,不敢當。」我說。
「吃飯吧,吃完快寫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結果我吃完飯,真的開始寫我的第一章。我覺得打字比較威風,但是打字也比較慢,考慮了很久,決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後等安排清楚了之後,再抄一次,那種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寫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連目錄、圖片、表格、統計數目字在內,那工程浩大,簡直比金字塔還恐怖。看樣子恐怕三五年的時間還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個禮拜,怎麼辦?
只好坐下來寫。
我寫論文或是功課,總是把一間房間弄得水洩不通,滿地都是紙,而且絕對弄不清楚那一張是1,那一張是2,桌子上全是紙,而且呻吟聲不絕,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說:「你啊!你這個人,唸書像受刑一樣。」
我說:「噯,別侮辱我,我是很喜歡唸書的。」
「哼!我那些社會悲劇好一點。」
我笑了。
社會悲劇是一個笑話。
其次我們在一個中國餐館吃宵夜,忽然進來幾個慘綠少年,頭髮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國人,一搖一晃的坐下來,身邊夾著幾個洋婆子。我實在看不過眼了,就跟阿玉說:「真得怪他們的父母。」阿玉笑:「他們的父母才不承認呢。」我說:「那麼怪誰?」
「一定怪社會,這年頭凡是有不對之事,都是社會的錯。」阿玉說。
我拍手笑道:「哈!社會大悲劇。」
這是「社會大悲劇」的來源,沒想到阿玉這麼來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認我有一個好處。」
「什麼好處?」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來我早就生氣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個好人了。」我又沒殺人沒放火,怎麼能派我是壞人呢?這年頭,做壞人做壞事,一概都不必負責,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還得延了律師來告,經過法官判決,才能定罪,漏了網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構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絕了,剛剛遺棄了妻子與亂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還對朋友拍胸拍肺的說:「我對得起良心。」
聽的人倒沒有生氣,只是有一種寒毛凜凜的詫異與恐怖,怎麼這種東西也算是人?總算明白衣冠禽獸是什麼玩意兒了。
禽獸也是好的。以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子,他家裡養著條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寫了,就請把紙收起來吧。」
「是是,」我應著阿玉,開始收拾。
今天寫了三張紙,不錯呢。
——那條大丹狗,實在是神氣的,你跟它拍了許多照,都想充那條狗是我的。那年也是個夏天。當一個女孩子十七八歲的時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數男孩不懂鮑蒂昔裡,那多沒有味道呢。這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實在的生活問題。
我收拾了東西,到了外頭房間,看見阿玉在細細擦她那幅畫,莫地格裡安尼的「愛麗斯」。
其實我們應該掛幾幅齊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與翻版的莫地格裡安尼一樣美。可是找不到。
我問她:「龍懂不懂齊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會請他來吃飯,弄得一頭油煙嗎?」
「啊,」我肅然起敬,真是不敢當。
這樣的人總算被她找到了。看樣子他們還真的談了不少話呢,連齊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羨慕。
「你們會結婚嗎?」
阿玉坐下來,「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給他,簡直不知道嫁給誰才好!真沒想到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問。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睜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來的時候,把我放在心裡,也就夠了。」阿玉說。
「這樣就夠了?」我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這才貪心呢。」她微微一笑,「結了婚算什麼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個人真正刻骨銘心的記著我,那才難呢。」
「那還是結婚吧,結婚比較容易點。」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結婚是天下再容易沒有的事,我要是想結婚,早結了十次八次了,還坐在這邊趕論文呢!」
但凡女子過了廿歲,總有點潑辣,而且也不怕難為情的了,連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那麼沒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著窗外。「在他來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來了以後,填滿了。一樣的數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樣了。」
「別這麼肉麻,好不好?」我說。
「你不會明白的。」
「我太明白了,」我說;「你把你的快樂精神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我不贊成,聖經上說:人都是撒謊的。你不能這麼純情,萬一他移一移身體,你靠得他那麼緊,豈不是要摔個大勁鬥?」
阿玉忽然輕輕吟道:「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我聽了這詞,不響。韋在的詞。韋莊這人真是毒草。詞都是毒草,只除了滿江紅與大江東去,那兩首因此又不像詞了。真沒辦法,活在這世界上,無論做哪一種人,都有煩惱,但是若做個粗人,到底好點,到底好點。
家傑是完蛋了。
又完了一個,數數目歷,自從暑假過後,秋季開始,已經完了三個啦,暑假時候又完了兩個,完全好像放氫氣球似的,頂得意,但是就放那麼天了。
下一個是誰呢?我在想。
這邊大學裡稍微像人的幾個中國學生全認識,還有什麼新鮮人馬沒有?
阿玉常說:像我們這樣,都甘一、二歲了,該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兩字,先入腦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視眈眈的姿態。洗衣服,煮飯,理家事,我不幹。
光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會找不到男朋友,六十歲的老太婆還嫁了個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總有綠豆來配,不用擔這個心。
阿玉不一樣,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賞,我是贊成一個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話,應該給多多人賞,不出風頭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風采史。
不過阿玉也運氣不錯,磁到了一個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氣從嚴寒轉為中寒,不用抓手籠了,只須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擱些樟腦丸子,包在一張軟紙裡,放進廚裡。
龍與阿玉的關係很明顯化了,自從得知他懂齊白石(也許也懂八大山人、黃賓虹、石濤)之後,我對他很客氣,畢竟「可惜無聲」與原子層是不大相干的兩樣東西,他要是兩個都懂,就不簡單。
其實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個有錢的,媽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夠了,文憑是最體面的嫁妝,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麼用?我要的是個貌僅中姿,聽話的,肯給我錢花的男人,爭著和我拿貂皮大衣,永遠跟著我身後的。
現在我對錢也有觀念了,要一整筆的,不要那一點薪水。要真有錢的,不是那干博士,賺一個月用一個月,餓不死養不活,開駕爛車,住個宿舍,有個鬼用,錢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當然龍是好的,龍算是如意郎君那一類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龍,這一點我與阿玉蠻像。
但是我講究暫時性的快樂,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語有「只見活人受苦,哪見死鬼熬罪」之類的話,想想也對。要做什麼,先做了再說,管那麼多,也別活了。我的論文彌留在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