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我做筆記與功課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點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發奮向上,怎麼跟聖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羅馬,她又說,街上那麼多討飯的,教堂蓋得再美,上帝也不樂意。
有時候阿玉話很多,有時候阿玉一言不發,無論如何,我多多少少有點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個人,不比我,我阿瓦自號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處,嗯!這年頭,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覺得人各有志,好在這世界自由,愛怎麼就怎麼。
第二天又是個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籠裡,與阿玉一起去上學。她開的車,我的手在手籠裡。我覺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腫腫的,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著她進課室,她有點不大舒服。勸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課,一整天我都擔心她。待放學的時候,她才說要去看醫生,於是我開車陪她去找醫生。醫生給了藥,我又開車回家。
我駕駛技術很壞,在倒車的時候,轟的一聲把車撞到後面的一部銀色跑車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來,我呻吟了一聲,安慰她:「別怕,別怕,我有辦法。」
後面車子的車主已經走出來了。
我說:「別怕別怕。」我還跟阿玉誇著,就把毯子把她蓋好,開了車門下車論理。
我抖著走過去,那邊站著一個男孩子,我的媽——好漂亮的一個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條拉練是橫拉的,雪落在他頭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張臉清秀得不像話,可是皺著眉頭,看著我。
「你是駕駛員?」他用英文問。
明明是中國人嘛,討厭。也許又是個不會中文的中國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說:「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們看醫生回來——對不起,損壞並不多吧?」
「看醫生?」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會開車啊。」
「住那裡?我替你們開回去。」他說。
我點點頭。任何人開車都比我開得好一點,何樂而不為?
我拉開門坐到車後,讓他開車。
阿玉嚇一跳,「你是誰?」她失聲問。
那個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須承認阿玉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他一聲不響,開動了車,我說了地址,他的駕駛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聲問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還沒到那個地步。」
我搶著說:「請進來坐一下。」
他猶疑一會兒,像一個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張臉,帶一種郁氣的美,眉毛濃濃的,鼻子極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阿玉騎白馬的傢伙。
「如龍。」他說:「蔣如龍。」
我點點頭,像他這樣的人,的確要配一個這樣的名字才好。
我說。「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點點頭。
「剛剛撞了你的車,對不起,壞了很多嗎?」阿玉開了金口。
「你的車壞得多,我的車結實。」他客氣的說。
我覺得他真漂亮,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男孩子呢?
這樣的男孩子,見到阿玉也該沒什麼話好說了。
我坐著想,我還是與家傑混混算了。與他這種過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擔心事,那麼快樂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這麼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麼感覺。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書包拿進房裡,再出來,那個叫龍的男孩子已經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
我微笑,還會來的,他還會來的。
「你吃了藥啦?舒服一點啦?」我問。
「唔,」她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總算把她等來了,這個人。
我很替她高興。
「這個龍,他是唸書的?」我問。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說。
我也常常想一個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會吵架,因為我連原子是什麼都不懂,心念雖高,但是從來總還是與凡人在一起,很現實的樣子。過了很久很久,結果是認得一個了可惜又不是中國人,相貌也過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與惡習是無法轉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這一位,確是特別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個小子。
當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請了假沒上課,我雖然開著車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傑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好的,心頭不可太高啊。兩個禮拜之後,假使他沒有忘記,假如他再來問我,我就會說:「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單。
放學來不及的趕回去,只見門口停著輛熟口熟面的跑車,銀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誤撞的那輛。我走過去看,一隻野馬的標誌。噫,是費拉裡狄若呢,也算不錯了。不能算白馬,總也可以不失禮。
他倒是來得快。
我先敲了敲門,然後才開鎖匙進去.
他坐得很端正,禮貌地與阿玉在說話,我搖搖頭,要這兩個人拉手,起碼要半年時間.受不了,他們當真相敬如賓。
我向他們笑笑,討了咖啡吃,回房間去了。家傑這鬼,兩天沒見他了,有時候我非常懷疑自己的情感。像家傑這種男孩子,在我心中,一點地位也沒有,我心中已不能為任何人騰出任何空間了,但是他不來,總是還希望他來。
女人總是希望有一天把男人在身邊轉,不管需要不需要,不需要的男人來來去去更好,因為是一種奢侈。
阿玉敲我的門,我說進來,她進來了坐在我旁邊,我以為她問我要功課,於是把雙份筆記給她。可是她不響,我問她恢復了沒有,她又說明天可以上課了。
「那還有什麼事呢?」我問。
「龍。」她說:「是你先看見他的。」
我笑,「你這個人,太多心了,怎麼辦呢?誰先看見關什麼事?倒來說這種話,我對這個人沒有興趣,你請便,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你別以為你心目中的男人,別人看著也很好,去去去,我阿瓦要做功課。」
我瞪著眼神氣活現,可輪到我出氣了。
阿玉看了我一眼,抿著嘴嫣然一笑,出去了。
這一笑頗有點沉魚落雁的味道,那小子大概看得一怔一怔的。至於阿龍這樣的男孩子,我覺得人總是人,看著很好,說不定就不那麼好,不過是旁觀者的一個假設,世界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我呆呆的看著我的化學書。
電話鈴響了。我在房間裡拿起話筒,「喂?」
「阿瓦。」
是家傑。
「你在想嗎?」
老問題,於是我給他一個老回覆:「想什麼啊?」
「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又何必問呢?你在哪裡?」
「我的車剛剛經過你們門口,怎麼有一輛陌生的跑車停在那裡?」
「那是阿玉朋友的車子。」
「啊?」家傑似乎大大為之震驚。
我笑了出來,男人很奇怪的,他們自己不喜歡的,別人也不能喜歡,否則就會臉上變色。
「阿玉不能有朋友嗎?」
「可是她……我倒要來看看。」
「算了,你別惹她生氣,她有點不舒服,今天學校都請了假呢。」我勸道。
「又不是皇后娘娘,不過是個略長得好點的女孩子。」
「女孩子長得好,就有資格做些不近人情的事。」
「阿瓦,你也長得不錯,可是你就很好。」
「我是個爛好人,你很快會發膩的。」
我微笑。
「你現在幹嗎?」
「對著書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好小子!你真老實!我也是啊!」他傻呼呼的說:「嗯!要不要我過來?我可以去買一點春卷給你吃,怎麼樣?」
我猶疑一下,「不要了,雪大呢,出來蠻危險的,你當心自己吧。」
「這樣啊,我明天來接你放學。」
「好,就這樣。」我掛了電話。
心裡蠻開惱的,至少這小子,他記得我。要人記得,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做人糊塗,忙起來連姓什麼都忘了。不比阿玉,大事小事都在心裡,記不了的還拿個本子記著,好可怕。
阿玉,她與阿龍談成怎麼樣了?我靜靜跑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客廳裡的光線倒是調整得很適當,可是阿玉坐在那一頭,龍坐在另外的一頭,兩個人離開了八丈遠,說話怎麼聽得清楚?我只好搖頭,阿玉這副德性,怎麼辦?
我沒她那麼含蓄,我根本不覺得含蓄有什麼好處,自從右耳發炎後聾了一半後,跟任何人說話,都名正言順趨得很近,不然也聽不到對方說什麼話,做人講實惠,這樣子磨下去,到幾時?
我阿瓦又看不過眼了。
可是我不能說什麼。我不能叫阿玉過去摟著他,又不能叫他過來抱著她。也許他們兩人就是那種人,喜歡這一種遠遠的愛,或者他們認為只要見到面,也不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