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畫是她的一切,現在沒有不想與她結婚但樂意批評她的男人,現在她有一個好朋友,現在她恢復了健康。
但是她這一次所畫的我一張也看不懂,那些畫的顏色是細膩的,沒有特別的技巧,調子很黯淡,一組組的圖案,人們所稱的抽像畫。
我記得她以前畫的都是寫實的作品。
朱明解釋,「如果你仔細看,還是同一類型同一作風的。」
但是我沒有懂,我非常引以為憾。
我認識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總是哭。所以我以為我瞭解她,現在她漸漸強壯起來,我又成了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我惆悵的想,她是否會比琪琪更獨立更倔強?不會的,朱明的眼睛永遠那麼熱烈。
我等待與她一起談詩詞歌賦,與她說小王子,彌補唐所有沒有給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現在畫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擁被獨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臉可以抵償。
朱明對我是沒有話說的,她對我的感激與尊敬幾乎達到極點,連家信都給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寫:「……我們對於方家豪先生給你的關懷,感謝不盡,我們訂於聖誕前後來看你一次,上幾個月我們完全與你失去聯絡,非常驚恐,望你保重身體為要。永遠愛你的父母親。
朱明歉意的說:「我告訴他們我得了重病,幾乎死去,他們是很樂意相信的。」
「那的確是一場大病,」我說,「你以後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已經免疫了。」
我有點安慰,我看著她,朱明現在穿得很好,衣服總是很乾淨,頭髮長到耳朵,很稚氣很漂亮,胖多了,但還沒有去年的現在胖,我認識她竟一年了,時間過得這麼快。
琪琪適應美國嗎?
朱明賣掉了一整組的畫。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畫裡的哪一點呢?
我是個機器佬,我不懂藝術,大概朱明是不簡單的。
她的畫賣得好價錢,她還清我這裡的債務,買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個很大很暖的閣樓,真正的開始發展她的事業。但是她沒有拉開我與她的距離。
我笑說:「『星星的碎片』全賣出去了?」
她轉頭,「呵,那批畫並不是星星的碎片。」
「為什麼?」我驚奇的問,「你在打草稿的時候明明告訴我是的。」
「後來我改變主意了,」她歉意的說,「畫寫實作品永遠賣不出去,今時今日,畫不過是用來裝飾公寓用的,真正的藝術可有誰要呢?」
我呆呆的看著朱明。
「現在我要名氣,也要賺錢,」她歎一口氣,
「賣出去的五張畫,是畫廊派給我畫的,連色調、尺寸都有人指定,換句話說,這不過是室內裝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畫家是不屑為的,但是我不同,我現在喜歡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來做。」
「將來有機會,你也可以畫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說。
「不,」朱明搖搖頭,「畫這樣東西,一妥協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東西來。」她有點黯然。
「這……」
「我說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面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運了,今天我要請你們吃飯,我還買了小小的禮物,請你接納。」朱明說。
她掏出一隻盒子,打開來,裡面有兩隻同樣款式的手錶,一男一女。
「送給你與琪琪。」她說。
第七章
我低聲說:「琪琪走了幾乎兩個月了。」
「走了?」她一時沒會過意來,「走到什麼地方去?」
「到美國,並沒有留下地址,找都沒法找。」
「這是幾時的事?」朱明震驚著,臉上的歡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說,「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為我嗎?」
「不是的,也許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點太多,並不值得她原諒,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現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謝謝你,我們去吃飯吧。」
朱明沒說什麼,服從地走在我身後。不久她將會成名。
有一天我與朱明走在路上,碰見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他與我打招呼,我停了下來。
那個朋友詫異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壓低了聲音問:「琪琪呢?」
我腦子裡馬上升起琪琪那種雪白純潔的模樣,在這種大氣裡,她應該已經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買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國,她有沒有想到我?
我低下頭:「琪琪到美國去了。」我說。
朋友的神色閃爍,然後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們兩個人默默走著。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聲。
「什麼?」我問她,「有事嗎?」
「家豪,讓我們結婚吧。」
我又低下了頭。「是嗎?你為什麼要嫁給我?」我問。
「因為你是這麼一個好人。」她說。
我心裡冒酸泡,「因為我是一個好人?並不見得,琪琪就不會說我好,我對你好不見得是對每一個人好。」
朱明說:「那是因為對我好。」
「是嗎?可是唐對你不好,你也一樣的想嫁給他。」
我漫無目的地傷害著朱明。
朱明並不出聲,我們漸漸散步到公園裡去,黃昏時刻,公園是深紫色的,樹木、雲、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葉子。
我們走在樹葉堆當中的小路,忽然之間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下雨了。」朱明抬起頭說。
她的聲音這麼純和,一點都不生氣,她還是這麼信賴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說:「是的,下雨了。」頓時心平氣和了起來。
誰曉得我們這樣的關係可以維持多久,我絕對不會這樣與她結婚,因為我對她好?現在不是賣身報恩的時代了,乘虛而入去娶一個女人做老婆?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說「家豪,我愛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娶她,結婚難道不是為了愛?
現在就讓我們維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漸漸下得大了,但是還屬於毛毛雨,陰天是這麼的美麗,雨水凝在大衣上,頭髮上,漸漸一切都潤濕起來。
「朱明,你暫時安心作畫吧。」我說,「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考慮。
過沒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後帶了一個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覺得她老是愛上洗手間,吵得我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我頭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開窗簾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邊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個身,仍然睡著,外國女人就是這麼一點懶散,不叫人尊重。
那邊朱明已經用鎖題開門進來了。
我披了晨褸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著一大堆食物,看著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嗎?」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條裙子,看了看號碼,抬頭,眉開眼笑的說,「十四號,好豐滿。」
我非常的氣,朱明一點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態出現,難道她不知道我是愛她的嗎?她竟是這麼糊塗。
我把裙子拿來,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聳聳肩,她說:「我今天來看看你,我可能在這幾個月內開一個畫展,短日子裡將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來看看。」她純粹是孩子氣。
我沒好氣的進房去,一把拉開床單,那個洋女人終於起來,雙眼朦朧,化妝一塊一塊,眼睛下一大塊青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醜的臉,我忽然同情她起來,於是聲音就放輕了,「起來吧,我的妹妹來了。」
她終於起床,穿著我的襯衫,套上牛仔褲,這時候朱明整個人靠在房門上,看著房內這一幕兩人劇。我從沒見過這麼頑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樂地嚼著口香糖。真見鬼。什麼地方來的口香糖!
洋女人說「嗨!」
朱明用手畫了一個圈:「嗨!」
她一點也不妒忌,當然,我不是唐,沒有人會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氣。
我看住洋女人說:「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聳聳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開門走了。
朱明回頭走到廚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單枕頭套一股腦兒的拉下來洗。
在淋浴的時候,朱明間:「該下雪了嗎?」
「還早著呢。」
她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乾身子。
「剛才那個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說,「無牽無掛的,愛怎麼就怎麼,活得那樣才夠意思。」
「你羨慕她嗎?」
「嗯。
「我覺得她頂可憐,長這麼大了,還一條狗似的,到處睡覺,什麼也沒有。」我說。
「話不能這麼說,她也可以結婚,但是結婚又怎麼呢?住在一間小屋子裡,帶兩個孩子,什麼地方白脫油便宜一毛錢,就走到那裡去買,那多累,倒不如現在好,她又看得開,因沒有感情的緣故,一切都容易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