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鍾情

第8頁 文 / 亦舒

    他轉身想走,偏偏施豐捧著咖啡進來,兩人一撞,咖啡潑翻在地。

    「喂,」施豐驚問:「你怎麼了?」

    「我,我,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緊事,我先走一步。」

    他滿頭大汗,匆匆拉開大門離去。

    施豐莫名其妙,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回進屋內。

    小林看見什麼。

    她推開書房的門,看到落在地上的檯燈插頭,怪不得燈熄了,她把它插上,書房登時大放光明。

    施豐歎口氣,早知不叫他進來。

    沒想到他坐到一半會得後悔。

    自那天起,小林對她的感情明顯降級,仍然非常客氣,但已無親暱表示。

    施豐只得聽其自然,不是每段邂逅都得有枝有葉,開花結果。

    每天,她仍然在檯燈下努力工作。

    很孤苦的時候,她會對它說,「母親說得對,我的天分同姑姑比,差了不知多少倍。」

    做完工夫,她在燈下看愛情小說,她最喜愛的書有茶花女與咆吼山莊。

    她也聽音樂,一直到深夜,書房仍然輕輕傳出細細碎碎的樂聲。

    施太太來看過她,說:「不錯你這個窩的確很舒服,但還是結婚的好。」

    施豐笑得彎下腰去。

    半晌她說:「我有這盞燈陪我夠了。」

    施太太伸手摸一摸燈,「你並沒有為施美寶找到伴侶,但是希望你會為我女兒找一位。」

    「媽媽,它只是一盞檯燈,不是月下老人。」

    施太太瞪女兒一眼,「你知道便好。」

    「每個人都忍不住對它自言自語。」

    「它的歷史悠久。」

    「可不是,我得到它都差不多十年了。」

    「如果你有個女兒,把它傳給她,豈不好。」

    施豐側頭想一想,「姑姑還有我們這班不成才的小輩,我們什麼子嗣,甥侄都沒有,我們才真正孤苦。」

    施太太惋惜說:「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一輩,故意迴避姻緣,故意不結婚。」

    「相信我,母親,不是故意的。」

    「家裡多年沒有嬰兒的歡笑聲,我們覺得寂寞。」

    可愛溫婉的母親終於抱怨了。

    施豐攤攤手,「不止我一人呀,咱們十一人當中,只有大表哥結婚生子,但離婚後,兒子也不跟他,且從母姓。」

    「真是糊塗。」

    施豐苦笑。

    每次送走母親,她都覺得累。

    解釋永遠使人疲倦。

    小林之後,她認識沈世雄。

    世雄比小林木訥,施豐不大喜歡他,他不懂得討女孩子歡心。

    他是她的新同事,兩個人要合作做一個報告。

    這樣年紀,到圖書館去做功課,未免可笑,週末,她請他到她家書房工作。

    皆因她家電腦儲藏的資料比較齊全。

    第一個下午,兩人為了一個小問題,爭執起來,弄得相當不愉快。

    「到此為止。」

    她請他走,並且喝冰凍啤酒消火。

    第二個星期六,沈世雄又來了。

    帶來許多資料,證明是施豐的錯,小豐更加討厭他。

    真笨。

    她想用紙鎮擲死他。

    星期一,她向上司求換走沈世雄。

    老闆拒絕,「沈世雄很有實力,經過這段適應期,你會喜歡他。」

    「永不。」

    老闆笑,「施豐,真的不能給你別人,請為公司設想,稍作委曲。」

    施豐氣鼓鼓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都不敢打趣她,怕她反面,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歡沈世雄。

    當天晚上,小沈找上門來。

    施豐去開門,見是他,說道:「我不記得約過你。」

    他也鐵青著臉,「我有話要說。」

    施豐不得不接待他,「十分鐘後我要出門赴約。」

    他瞪著她,「你同老闆說要把我換掉?」

    「是又怎麼樣。」

    「小姐,你不覺得你的偏見會影響我的聲譽?」

    施豐下不了台,叉著腰說:「你這個人難以相處。」

    「我難以相處?」小沈長長太息,「只因為我沒有學那些人那樣天天帶著花來向你獻媚就叫做難以相處?」

    施豐十分震驚,「胡說,我人緣好,他們喜歡我,你不得侮辱同事。」

    「是嗎,那麼,為什麼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施豐最受馬屁?」

    施豐耳畔嗡的一聲,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刻毒地批評她。

    她定一定神,「沈世雄,請你馬上走。」

    「沒問題,我可以求調,保住你那慈禧太后的位置。」

    施豐雙手顫抖,用力在沈世雄身後拍上大門。

    她回到書房,開亮了檯燈。

    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腳發麻,才改變姿勢。

    她真沒想到人看她同她看自己有那麼大的差距。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好上司好夥伴,雖不致於英明神武,亦做得到公正廉明。

    沒想到沈世雄把她看得那麼幼稚低級。

    施豐氣苦。

    那一夜,一閉上雙眼,就聽得沈世雄責備她的聲音。

    她睡不著,在燈下發呆。

    不知多久沒失眠了,沈豐時常開玩笑地說她從來不怕睡不好,她只怕一眠不起。

    檯燈溫柔的照著她,她訴苦:「他誤會了,我並不是那樣的人。」

    檯燈當然沒有回答。

    施豐又說:「他們對我有偏見,成功本身是最吸引的箭靶,全世界的人都想挑戰我。」

    說出口,才覺得這話太自大太自憐,忙把燈熄掉,回臥室睡覺。

    事情拆穿之後,施豐滿以為沈世雄會向上級反映他不滿的情緒。

    他沒有。

    那天發完脾氣之後,他好像更木訥更沉著了。

    施豐找不到把柄,只得繼續與他合作。

    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公事,連「你好嗎」、「天氣不錯」都懶得敷衍。

    你別說,也有好處,工作進度迅速。公司可不管他倆是愛人仰或是敵人,公司只看成績,老闆認為施豐與沈世雄是最佳拍擋。

    一次,小豐無意中看到小沈戴著只米奇老鼠腕表,她納罕了,照說,一個有童心的人可能是壞人,但偏偏他又這麼怪僻。

    一次世雄看到施豐案頭有一整迭漫畫書,也想,她不應該是個俗人。

    計劃到最後完成階段,兩人仍然僵著不談私事。

    傍晚,旅豐做了三文治,開一瓶白契安蒂,大嚼大喝,並不招呼小沈。

    小沈受不了那香氣引誘,擲筆而起,「我出去吃晚飯,半小時即回。」

    就在這個時候,檯燈忽然熄滅。

    小沈一腳踏空,摔一跤,頭撞在台角,「哎呀」,他慘叫一聲。

    旅豐冷笑,「走路都不會走。」

    她聽得小沈呻吟。

    她放下食物,「你怎麼了?」

    他微弱地回答:「頭上開了花。」

    「我的天。」

    施豐用力把他拖到客廳亮光處,一看,額角有血,她很鎮靜,扶他在長沙發上躺下,取出救護藥品,檢查過,發覺只是傷了油皮。

    她問:「覺得怎樣,撞得可厲害,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給我喝一口酒。」

    施豐連忙斟酒給他,他一口喝盡,歎曰,「可救賤命。」

    「你真的沒事?」

    「躺一會兒就可以了。」

    她替他敷藥黏膏布。

    轉頭回到書房,看見檯燈好端端亮著。

    「你怎麼了,」小豐輕輕問:「忽明忽滅,怪嚇人的。」

    恐怕日久失修,插撲什麼的有點鬆,有空要修一修,畢竟四十年歷史了。

    表兄弟姐妹們的紀念品怕早已換了錢花得光光,只有這一盞燈,仍然伴著她。

    古歐洲結婚戒子故意不用貴重金屬做,就是怕當掉賣掉,用心良苦。

    施豐說:「燈呀燈,我還未成家立室,可不准你退休。」

    回去看沈世雄這傢伙,老實不客氣在沙發上睡著了。

    小豐倒是不怪他,真夠累的,說起來彷彿老土之極,每一分成果都靠血汗換取,偏偏又是事實。

    她看看鍾:噫,都十點多了。

    施豐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覺墮入夢鄉。

    書房裡的檯燈,在這個時候,又靜靜熄滅,公寓內漆黑靜寂一片。

    天亮。

    施豐睜開眼睛,她聞到咖啡香。

    得起床準備上班了。

    還沒來得及記起昨夜的事,施豐便看見一個男人的面孔探進房門,她驚怖,失聲尖叫。

    「是我,沈世雄。」他也會尷尬。

    「你昨天沒有走?」

    「對不起,」他搔搔頭,「我睡著了。」

    施豐只得用成年人的手法來處置這件事情,把昨夜統統在記憶裡抹除,完全不提。

    「你做了早餐?」

    「我餓極了。」他賠笑。

    這小子把人家的家當自己的家,賓至如歸。

    「你的頭怎麼樣?」

    「沒事,血已止住。」

    施豐伸一個懶腰,跑進廚房用早點。

    感覺怪怪的,原來她未曾試過與父母以外的人在家吃過早餐。

    小沈說:「今天可望結束整個報告。」

    聽了這句話,施豐惆悵起來,一個多月來冤家似朝夕對著,互相憎恨,只希望早日完成工作,可以脫離苦海,現在眼看報告可以面世,心裡卻生出一股寂寥之意。

    人就是這麼怪。

    她添多一杯咖啡慢慢喝。

    沈世雄忽然說:「施豐,我要向你道歉。」

    小豐看他一眼,「算了,昨天即使沒有我,你也不會失血至死。」

    「不,我的態度太魯莽。」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小豐已經聽明白。

    「我何嘗不是。」她歎口氣。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