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亦舒
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走到窗口去站著,我說:「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家裡,也不是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錯的是我吧。我老給他一種感覺——你是我親手扶持出來的——這大概是不對的。」
五姊笑了,「過去的事,還論它做什麼?就像輸了一場棋子,還拚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樣——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盤!」她說。
五姊說:「你還年輕,怕什麼?」
我不響。
「像我不一樣,如今父母沒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歲,都老太婆了,不過活一天算一天,我去買了雙絨鞋回來,想起極小的時候,家裡就讓我穿這種絨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歲的時候,還買得起這樣的絨鞋,就算福氣了。」
我聽著。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繼續說著,「我是到了如今還不明白,當初是怎麼一下子離的婚。」
我猛然抬起頭來,瞪著五姊。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他竟沒有回頭,」她輕輕的說,「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為……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不不,可以這麼說,是我提出來的,是大家提出來的,或者我不該爭一口氣答應了他,我如果不答應,不見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說,「但是我記得你說:一件大衣……」
她點點頭,「那件大衣是我。人總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對我厭倦了,於是換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顏色是否好過先頭那件,總是新鮮的好點。或者後來他懊惱了,不過像他那樣的人,總還可以再換。」她微微一笑,「當初我沒告訴你們,因為始終要強,是他對我厭倦了。」
她看著我。
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我緩緩的用手絹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極普通的事一樣——根本眼淚也不過是很普通的事。
她說:「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腳,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然而還是不怎麼明白。我也並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計劃的,並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樂嘛。
我問:「生活好嗎?」
「很好。」五姊說。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絲襯衫,薄薄的麻長褲。
「你寂寞嗎?」我鼓起勇氣問。
五姊說:「慢慢就慣了。也有再婚的機會。不過一個人生活總輕鬆點,那些對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見過理想的人,多數不巧,又錯過了。這十年來,倒是十分安靜,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我是無牽無掛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還有人留著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來,那笑裡倒是一絲矯情都沒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說:「只是看著旁人結婚生子,鬧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著出去買賀卡寄,眼看著人人像一本小說似的,有始有終,白頭偕老,我卻像一串炮仗,開頭興致致的爆著,倒是轟轟烈烈的,末了引線浸到了水,忽然無聲無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氣卻沒咽,真糊塗,真糊塗啊。」
我聽著,當五姊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聽著。
然而她沒有再說下去,說了這麼久,大概也很夠了。
她去廚房開了罐頭喂貓,我們到中國城去吃燒鵝飯,是我請的客。飯後去看了場舞台劇,很盡興的回來。我與五姊睡一間房裡,我躺一張折疊床,是五姊為我新買的,她待我總是那麼好。
我們聊著剛才的劇情,然後睡了。半夜醒來,我輕輕的轉身,卻聽見五姊也在翻身。我靜靜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沒有,聽不見,也許她哭了。
真是歷歷在眼前,時間彷彿回到十年之前,我問她:「五姊,你真的離了婚嗎?」真正不過好像眼前的事。沒想到我們的路卻是一般的難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從來沒說過五姊夫半句不是。
幾天後我就走了,經過了大半個歐洲大陸我才回家的。回家後一會兒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來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來,做得頗有成績。
五姊忽然寫了一封信來。
她又結婚了。
我錯愕不已。五姊的對象是個中年商人,英國人,四十二歲,經濟很有基礎。信中還附著張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臉呵護的樣子。
她在信中寫:「為了愛情,總是挑剔……這一次可是為生活了,這種有條件的婚姻可以維持一輩子。」
我心中想:何嘗是為了生活,她何必愁生活。
媽媽很為五姊高興,「很好,幾時我們去看她去。」她說。
她一直覺得我是五姊的鏡子,五姊如今有了好結果,我也不會差到什麼地方去。
我出去買了一張極大的賀卡。
奇怪。我卻想起五姊夫來,兩個人,遇見了,分開了,就是這樣嗎?我沒有想到我自己,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五姊夫,他可有說起她,像我們說起他?
我歎了一口氣,寄出了賀卡。
一年之後,五姊又來了一封信,她養了一對白白胖胖的兒子,雙胞胎。生養的時候動了手術,頗吃了一些苦,但她認為這點小苦是值得的,照片的孩子美得像洋娃娃一樣,就像奶粉廣告上的嬰兒,聖誕卡上畫的小天使,孩子頭髮是黑的,捲曲的,眼睛卻碧藍。
媽媽航空寄了禮物去,我又出去買賀卡。
爸爸說:「幾時我們去看看阿五,問她有沒有空,別讓那外國人以為她家裡沒親戚,好欺侮。」
媽媽眉開眼笑的說:「才不會呢!你看他們的家,在倫敦最好的雪萊區,六間睡房,游泳池,還有傭人!在外國有奶媽看顧孩子,談何容易,阿五早嫁了這樣的人,少受多少罪,男人就是這樣喜歡起來,什麼都是好了,不喜歡呀,雞蛋裡也挑得出骨頭來,阿五總算還有點福氣。」
爸爸托了托眼鏡架子,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笑了一笑。
媽媽還在說:「寫信給阿五,我們去避避暑氣……」
我又想起,多年之前,她與五姊夫上我家裡來,我們一起玩笑的時刻。她與五姊夫都是一樣白,連跑車都是白的……是多麼漂亮的一對,怎麼眾人都這麼善忘呢?
我不知道以後我還會不會再婚。
我沒有這種打算。
但是後來的事,又有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