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們的閒事。
她忽然笑一笑,"這次回來,我可以得到酬勞,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放下茶杯,到書房去看陳尚翰,他已經平靜下來,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我告辭。臨走時聽見前任陳太太在吩咐女傭人做什麼菜弄什麼點心。
我回頭朝她會心的笑一笑。
她尷尬的說:"我也是憑記憶,不知道他還喜歡不喜歡。"
在記憶中有什麼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閒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陳尚翰很靜,我聽女傭人說,她們做了牛肝醬,便向他說:"有你愛吃的牛肝醬。"
他略略抬起頭,表示訝異,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聽話點,"我說,"新來的護士對食譜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願以償。"
他冷冷的頓出一個字:"誰?"
我一呆,並不知陳太太姓甚名誰,連忙運用急智,"護士就是護士,你理她是誰。'
他不響,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麼回憶。
我說:"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寶多紅酒,不得了,連我都想坐下來飽餐一頓,所以不准在發脾氣。"
我叫護士把他搬出去曬太陽。
陳太太過來對我悄聲說:"只有你敢對他這麼說話。"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飯,我沒有答應。
基於好奇,我終於問:"你有沒有對他說過話?"
"有,只是一兩句,我問他要我們時候吃飯。"
"他不認得你的聲音?"
"不,怎麼可能,"她歎口氣,"這麼多年沒見,我再見他,也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會不會起疑?"
"疑什麼?才三十天,我等他再進醫院就該消失了。"
她說:"當時我們年紀輕,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戀愛,跳幾次舞,就嚷著要結婚,總共才認得半個月。"
我被她說得笑出來。
兩人都是寵壞的富家子弟。
"有沒有空?"她很健談,"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褲,袖子像燈籠,腰帶束在臀圍,別有風味。歐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標緻的人也會寂寞,困在這間住宅裡,一不方便見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護士們一下班便匆匆離開,她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已發覺她很盼望同我說話。
她給我做木瓜汁,攪拌機濺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細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遞給我。
很瀟灑,在小節上看得出來,反正這類衣服也不能反覆的穿,她捨得浪費。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陳尚翰最愛這一套,那時候流行什麼都放在機器裡打成糊狀才吃。"
"他遲早探測到你是誰。"
陳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麼刻骨銘心,當年也不必分手,他不會記得。"
"那時你們都年輕,"我說,"現在不一樣。"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師。"
她是念藝術的吧。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以前時尚情投意合,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於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干的人。
這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隨時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女朋友。"
"誰?陳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醫生,"我微笑,"不過可想而知,他不會寂寞。"
"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麼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麼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鐘。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麼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麼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
"怎麼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彷彿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麼地方找來的?"
"我只是醫生,怎麼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霉在房間裡,幹什麼?"
"如果有夾油條的鹹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麼藥丸,裡裡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嘗嘗。"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閒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摸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傭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聽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麼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麼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麼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
"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麼,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麼多的事來取悅他?
"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
"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復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癒。"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麼?"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睛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乾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睛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陳太太衝口而出:"這裡只有他一個男人。"
所以,當她離開這座住宅,去到外邊,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男人來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當她還是陳太太的時候,她就沒有全心全意來對待過丈夫。
因為這場病,妻子奉命來服侍丈夫,丈夫自覺大限難逃,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諒,一切值得寬宥。
等於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島上,同舟共濟,一定會發生感情,相依為命。
只是我看得出這裡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這裡面的因由,她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