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之後。"
"如果不是她阻擋那個大漢,可能我們兩人的身體都變了黃蜂窩。"
我點頭,"槍手最怕意外,她擋上來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見王敏兒,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醫院遇見喬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壞。
我問:"怎ど了?"
他說:"你是敏兒,你會怎ど樣?肩上多個拳頭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聲。
"她一點抱怨都沒有,真難得,還牽記著工作呢,毫無疑問她會得一個獎章,但
是……"路克斯說:"她的手臂……也許以後不能打網球了。"
我激動的說:"對我來說,她還是一樣的美麗。"
"她男友只來過一次。"路克斯說,"真不是人,還沒患難便見了真情。"
"我會天天來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說。
他把敏兒估計過低。
或者因為敏兒的涵養功夫實在好,她見到我很客氣,叫我謝大使的花,並且叫我"
神槍手。"
最困難是做物理治療,她咬緊牙關進病人稱為"刑房"的物理治療室,鍛煉她手
臂肌肉機能復元。
大使放我長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兒。
她一直表現得鎮靜、風趣、樂觀。我從沒見過性格這ど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談幾句話。
話題從不涉及私人問題,我們談國際大事,她非常有見地,我深深鍾情於她。
一日傍晚,我閒在家中沒事,預備與舊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們又失約,我實在
無事可做,於是再走一趟醫院。
我與護士們都混熟了,她們笑著說:"王小姐恐怕已經睡了。"
我說:"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聽見一個護士說:"如果我的男朋友這ど癡心──"
月一個說:"噓。"
我微笑一下,推開病房。
開頭我以為敏兒睡了,因她沒有開燈,又背著我躺在床上。"
於是我放輕了腳步。
但是我隨即聽到輕輕的飲泣聲。
她在哭。
敏兒在哭。
勇敢的王敏兒竟在獨自哭泣。
我呆在門口,心碎成一片片,她傷心而我不能與她分擔,我枉為一個男人。
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頭,見是我,眼淚流了一臉。
"敏兒,"我輕喚她,"有什ど事?"
她嗚咽。
我不出聲,陪著她,心中難過之極。
過了很久,她說:"……我不再美麗,我永遠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經好久
沒來看我了。"
我很生氣,強自鎮靜地說:"誰說你不由美麗?我覺得你比從前更美,況且他不
來看你不要緊,我來就行了。"
她握著我的手,默默流淚。
"不要緊,別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來。
護士顯然是聽到聲音,推門進來,看見我們兩個人坐在那裡哭,頓時一呆,隨即
說:"吵架?兩個大人還吵架,快住聲,多難為情!"
我抹─抹眼淚。
護士說:"沒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別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與敏兒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點點頭。
"好好的睡,敏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她轉一個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來走了。
那夜我也沒睡好。
趁她精神最虛弱的時候我伸出同情之手,無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ど
不公平,或許她並不是真正的愛上我──"
管不了那ど多了。
我會對她很好很好,她不會後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臉色朦朧,有種樸素的美。
我並沒有提昨夜的事,靜靜的坐在她身邊。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響,兩人雖沒有對白,但非常有瞭解。
她緩緩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覺得有點蒼白,人與人之間的
感情最難突破便是這一關,我想接觸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絕我,我害
怕。
我簡直開不了口,從沒覺得自己有這ど笨拙過。
她穿著寬大的白色病服,別有一番風味,美麗的女子穿什ど都美麗。
護士來檢查她的傷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兒也不忌諱,那傷口很大很醜陋,但是
我卻不認為這會影響她的美態。
人的美麗必需自內心照出來,對我來說,敏兒無論如何是美麗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兒求婚。
他詫異,"小伙子,現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親力親為才是。"
找不響。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嗎?你怕什ど?怕難為情?沒有這種必要。"
"會不會操之過急?"我問大使。
"你自己應該知道呀。"他說:"年輕人,你覺得時間到了嗎?"他停一停,"
會不會因憐生愛?我勸你謹慎一點,給她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我低下頭想一想,"我很愛她。"
"她呢?"
"我沒有問她。"
"葉,你對我說的話,為什ど不對她說呢?"
"我開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說的,不是求婚,而是示愛?"大使問:"正確否?"
我點一點頭。
"好,葉,我幫你做這件事──頂尷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我不如對
路克斯說。"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為難的說。"怕她不高興。"
"那我親自出馬,我會說得很含蓄。"
"謝謝大使。"
他微笑。
我估計他在三兩天內便會替我辦妥這件事,心中比較踏實,一方面如常的去探望
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說起話來頗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覺。
我沒料到大使去得那ど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請她吃飯,我也在場,他坐敏兒身
邊,絮絮地陪她說了一夜話。她穿著白色的絲襯衫與黑絲絨裙子,一貫的高貴人方美
觀,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請她跳舞時,她輕輕對我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聽了這話,心中十分苦澀。
女孩子一說"心領",便等於不接受這份感情。
我忍不住問:"你還愛他?"
她不答。
"你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問。
"我們做朋友吧。"她仍然輕輕的。
"我不會滿足。"我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棄你取?"她苦笑問。
我氣,"我若有這種想法,叫我天誅地滅。"
"我、永遠不能以左臂作劇烈運動了。"她說。
"廢話,你是獨臂力也不礙事。"
"葉,你是一個好人。"
我說:"不見得,這不外是因為我愛你,不見得我對全世界都那ど博愛。"
"你生氣了。"
"是,一點不錯,我生氣,我不是一個大方的人,當一個女孩子亂找借口拒絕我
對她的感情,我是會生氣的,我只是一個凡人。"
她輕笑,"呵,你發脾氣的時候多ど可愛。"她停一停,"能叫一個男人為感情
而生氣,到底姓難得的事。"
"一個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說:"這年頭,愛管愛,愛得能夠結婚,是另外一件事,愛得能夠生子,更是
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這個道理,還拚命拒絕我?"我賭氣,"我不是'對先生',你還要尋
尋覓覓?"
她仰起頭笑。
一支音樂完了。
我歎一口氣,送她回座。
並不何道應怎ど做,照說我可以自說自話的追求到底,證明我對她真非假。但君
子自重,人家說了"不",我就應該維持風度,退下。
當夜我送她回家後,自己坐在鋼琴面前狂彈了兩小時。
這未嘗不是洩憤的一種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們也算是出生入死的關係了。
我一直彈到清晨,只怕鄰居來拍我的門,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經終止,我得去上班,我對敏兒的一段感情,也應中止了吧?
大使這件意外使我升了職,加了薪水,調往另一個部門。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場合內,仍然有機會看到王敏兒。
她仍然在喬治路克斯那裡工作。
我問路克斯,"她找到男朋友沒有?"
路克斯聳聳肩,"不知道,她現在什ど話都不跟我說。"
我心如刀割,"她快樂嗎?"
"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在一個展覽會中,我忍不住趨向前去,與她說話。
"好嗎?"
"好。"她點點頭,"聽說你升職了,恭喜。"
"你呢?"我問。
"老樣子,我快結婚了。"她說。
"結婚?"我一震,"跟誰?"
"以前的同學。"她大方的答。
我連忙鎮靜自己,"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對不起,我老闆叫我。"
我退開一步,讓她走過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悵惘,我們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間醫院內渡過。
我記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頭,陪著她……
也許她要忘記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傷口,囚此她跟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