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我笑一笑。
隔一會兒他說:「一個人在家裡太靜,我也會到啤酒館去坐,洋妞來兜搭我,我
通常對她們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語,實是說給我聽的。
我感動了,「啊,老忽。」我用力拍著他的背部。
我們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們出去釣魚,晚上買了作料做水餃吃,與他的距離越拉越短,他仍然沒
跟我說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給他送咖啡時,他在書房畫透視圖,全神灌注,一臉沉寂,有種肅穆美,我非常
心折,輕輕把咖啡放下,躡足到花園坐下。
但不到一會兒他出來找我,燃著煙,黑暗中一點紅。
我喜悅:「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邊。
「今夜沒有星星。」我說。
他忽然說:「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虛長你一大截,咱們倒可以做個忘年之交。」
「喲,老忽,」我用手??空氣,「怎麼忽然說起文言文來了?」我笑。
「真是頑皮!」他跌足。
「別以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說:「怎麼,裝個老大哥的樣子,裝久了,
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沒折。」他笑著搖頭。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終於打動了這老小子。
他的貓──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侶,現在多了我,他是這麼隱蔽,我是如此
開揚,無論關於學業、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嘩喇喇一股腦兒向他傾訴。
他跟我說:當假期結束,他會想念我。
「真的嗎,老忽,我就在多倫多,你會來看我嗎?」我追問:「五小時飛機而
已。」
「五個小時的飛機,說累還真累。」他懶洋洋的不起勁。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幹嗎不來看我?」
他說:「怕只怕我來到多倫多,你與一大群小阿飛混,沒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麼小阿飛?我自己都二十多歲了,哪裡還認識小阿飛?你真滑
稽。」
他不響。
「你怕吃虧是不是?」我輕輕問。
他仍不響。
真叫人心軟,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麼羞澀,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勵,他一輩
子都不敢表達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輕佻的人?」
「你平常也夠佻皮詼諧的。」他說。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卻一向夠端莊的。」
他還在猶疑。
「你這傢伙!」我氣,「好,你畏畏縮縮,你不來我來,五個鐘頭的飛機,我要
是看見有旁的女人對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們掃開,就這麼決定了!」我爽
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此之後,他就開朗起來,我們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樣出現,他也不再作大哥樣了。
其實,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這個眾人褓姆的工作來做,也是親戚托
他的,逼於無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個謎,但我並沒有試圖要去解開它,過去的事
一切已屬過去,今天與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相處得很好,眼看假期將告結束,我要回多倫多了。我滿肚子計劃有假期再
來找他,他卻悲觀得要命,像是我一離維多利亞就會把他置之腦後,我一直覺得他既
可笑又可惱,是以並未提出任何保證。
他說:「你跟他們一樣,來去像一股旋風,人一走,信都沒有一封。」
「對,」我學著他的口氣,「我們年輕人便這樣沒心肝,你們老一脫又不同,有
始有終的,可惜是相識接近兩個月,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麼。」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麼?」
「真多廢話,老忽,你愛說不說的,反正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並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貝貝與貝蒂回來那一日,我正為大力水手洗澡,一見她倆,馬上歡呼。
貝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貝蒂說:「拉利他們不回來了,直接返學校,喂,你在幹嗎?這是蒙古人的愛貓,
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緊,」我替大力水手擦乾毛,「我有功,我天天為他煮飯。」
「真偉大,他有沒有什麼怪異行為?」貝貝問。
兩人開了啤酒,大喝起來。
「為什麼你們待他如異形?」我問。
「他先仇視我們。」貝蒂說。
「一場誤會。」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們這邊還是他那邊?」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變節。」貝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為他煮飯?有沒有為他熨衣服?」貝蒂問:「你儼然做起押寨夫人來了?」
她膛目而視。
貝貝說:「琪琪許有戀父情結,你別上他當,他這個人很悶的,在房中一聽音樂
就是整個週末,甭想他帶你出去,你又不是老處女,千萬不能跟他泡,琪琪,我們真
後悔離開你一陣子,竟發生這樣的事──」
我說:「啐!說到那裡去了?」
「琪琪,他這人──這麼難相處,你將來有得苦吃的。」貝蒂說:「跟你這麼熟,
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錯了,他這人很可愛,又無心機,除了他的職業,對世情一竅不通,生
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著面孔只是為了保護他自己。」
他們姊妹兩面面相覷,尖叫一聲。
「幹嗎?」我喝問:「看恐怖片嗎?」
「你看,」貝貝尖聲說:「她跟忽必烈一樣,開始呼喝我們了,這個症傳染得真
快。」
貝蒂駭笑。
我說:「喂,你們好了沒有?說話一團團,莫名其妙,鎮靜一點,請你們控制自
己。」
貝貝說:「完了,琪琪,完全向著他。」
「要命,試想想,一個大哥哥已經夠倒霉了,現在還多個大嫂,同心合力來泡製
我等蟻民,叫我們怎麼辦?」
兩人咕咕笑作一團,我為之氣結。
「喂,琪琪,」貝貝說:「看在同窗份上,對我們寬限一點,大人面前說說好
話。」
貝蒂大大的詫異起來,「真看不出琪琪還有降龍伏虎的本事。」
貝貝說:「什⼳降龍伏虎?伊自家做了別人的奴隸了。」又笑。
我漲紅了瞼,「他根本是一個最可愛的人…你們這班孩子。」
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戀愛了,忽必烈變了西施了。」
我們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貝貝與貝蒂如見鬼魅,立刻噤聲。
我轉頭,「老西──不老忽,你回來啦。」
他的手輕輕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門背後起碼十分鐘了。」
貝貝忍不住罵:「這忽必烈最最陰險,又公報私仇了。」
他看著我,微笑起來,「我想五小時飛機不算一回事,因為其中牽涉到真情。」
我連忙緊緊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說什麼?!」貝蒂問貝貝。
貝貝說:「誰知道,」她聳聳肩,「總之看樣子他將結束老處男生活,更年期之
前,咱們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樂日子好過。」
老忽對住我莞爾。
可是我還不知道他叫什⼳名字──唉,不要緊啦。
康復
我不是不喜歡湯良德,我跟姑母說過多次,但若果湯不改變他那種勢利與高高在
上的驕傲,我與他的感情無法再進一步。
而湯呢,他也與姑母抱怨,說他不明白一個妙齡的女子,怎⼳可以浪費那⼳多時
間在殘廢人身上。
我跟他說:"傷殘,不是殘廢,殘而不廢是他們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傷殘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閱讀貝爾凸字,也會聾啞手語,我們主要的工作是
幫助傷殘人士找到他們的興趣,同時也指導他們尋得工作,以及協助其它有關的困難。
沒有一份工作更有意義,不是我誇口,我為最需幫助及瞭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務,
我相信雪中送炭、永遠是件好事。
湯當初認識我,由姑母介紹,他並不知道我做什⼳工作,他大概以為我是大公司
的公關經理或是營業主任之類,我們的興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誠意,他是個建築師,有一間小小的公司,生意還不錯,年紀也到
成家的階段,他物色的是一個妻子,而不是遊伴。
為了這一點,我與他熟絡起來,不是渴望嫁給他,而是我欣賞有誠意的男人。
湯也不只一次跟姑母誇獎我,說我是個罕見的獨立女性她不遲到也不期望男人服
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見識的女孩子,而且又潔身自愛,很難得。"我聽了也竊竊
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務的中心來接我到沙灘去學滑水。
一個母親抱來她的弱智女兒求助,那孩子已十歲左右,動作卻如惱怒的三歲嬰孩,
我與看護盡了最大的力量來使她安靜,她嘴裡發出𦬨諗Cn音,終於將頭理在我懷內,
我輕輕撫摸看她汗濕的頭髮。心中無限難受。
一抬頭,發覺湯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給看護,拍拍衣服站起來招呼他,卻發覺他一瞼厭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