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我的心無端端跳躍起來。
我想同他說幾句,又沒有搭訕的藝術,只好關上尊嘴。
想起來真是,夢中我那兒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紅起來。
他朝我身邊擦過。
知了還在叫。這一季不知孵了幾隻出來,聽說只能活一個夏季,但它們仍然樂觀。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更加要盡歡。
做人有好幾十種做法,各種生命盡他們的能力跳躍,誰是誰非,都沒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禮貌,如何能夠使他同我說話?
算了吧,他一定已經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種廿七八歲,最成熟最有韻味的女人,一走出來,有經驗有風度,儀態萬千……一定已經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為別人的丈夫與男朋友,這是小姑姑說的。
她作出這樣的慨歎,不是沒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興趣瞭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樣子她不會照原版本告訴我。
窮這二十年來,她什麼也不對我說,我從她生活中細節觀察到一切,同時又摘用她的語錄。
那個人為什麼還不走?
他留在這裡幹什麼?
也許他不急著出去,也許他約了人吃飯,這條路往下走二十分鐘,有一兩家很不錯的海鮮館子。
我抬起頭,也許已經去了。
這個渡假村裡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裡,我說了一會電話,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點半就醒來,前一陣考試,撥好鬧鐘,喝咖啡惡補。考完試仍然習慣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覺。
小姑姑常說,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條牛何嘗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覺得了,如果夠精力,可以多學一點東西,像中文,像烹飪。
我老想學一些至為普通的手藝與學問,如針織。最近那麼流行電腦,我也想學,據說其樂無窮,學會之後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那麼懶。
不可救了,我悲觀的胡思亂想。
將來連小彼小約那些人都要離我而去,我太難受了。
隨即笑出來,起床跑步。
跑過那個工地,看見他已經在那裡。
這麼早!
他如住在市區,豈不是要五點半出發?
我忽然想到,五點半還沒有船呢,這麼說,他一定是住在這裡的了。
也許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揮自若,一個將軍的樣子。
好令人羨慕。
有沒有看那只香煙廣告?一個粗獷豪邁的男人,涉山過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氣味揚溢……他就是這種人。
不知他為人可風趣,與他相處,可是一件樂事。
我的感情已經沒有十六七歲人那麼衝動,那時候喜歡一件東西,簡直要飛身撲上,現在已懂得冷眼旁觀。
極年輕的時候……那種感情,激辣辣的愛恨分明,恨一個人,巴不得他死,連他的名字都厭惡,偶而在報章雜誌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過不看。
可以恨到那種程度,也是很難得的。
我佩服自己起來。
現在受了刺激,不過是情緒緊張,有時候坐在床邊悶哭,有時候不哭,一人做事一人當,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八O年代的女性自幼受這種訓練,性格焉能不剛強?天大的事一字排開,像玩太空電子遊戲,一一把煩惱射殺解決掉。
去年上課,選了新科目,功課發下來,根本莫名奇妙地上堂,哭得半死,眼睛像核桃腫,幾乎沒決定棄筆從戎。
小姑姑趕來安慰我: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如果別人可以做到,你也可以做到,並不需要天才,哪來那麼多的天才。專心克服難題,三個月後就好了,一上手就容易。
這便是挑戰。
學做不會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能力一直提升上去,過程雖然痛苦,但是接受試煉,就是有進步。
一年過去就考了第一。
真時不耆要天才。
不過要有意志力,成功的人甚至不需要是聰明的人,只要有毅力即可。
一直死挺,努力苦幹,沒有其他的秘訣。
我發覺小姑姑說得真對。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在掙扎苦鬥的過程,人會成熟沉著。
大事能使人長大。
人在工作中有美態,在憂傷中有高貴,一切烏雲都鑲有銀邊。
我用手掩著嘴,打了一個呵欠。
又有點累了,我進屋子去吃早餐。
嘩,果醬、白脫油、吐司,雞蛋煙肉。
我據案大嚼起來,吃了很多,添了一杯咖啡又一杯咖啡,飽得脹服的,倒在沙發裡,順手揀起一本雜誌看。
豬玀,真的快要成一隻豬玀了。
誰會娶像我這樣的女人?好吃懶做。
人家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事情。
即使是家庭主婦吧,還得帶孩子管家務,一日打理三餐,就算有傭人幫手也還離不了做總指揮的職責。有些女人還要能幹呢,在外頭有工作不要說,在家也要出一分力!從早到晚,一雙手不停,不知道要應付多少壓力,但是她們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在公司與家庭中同時得到溫暖。
越想越遠了。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
眼睛漸漸合攏。今天會不會有人來探望我?
他們也是藉此進來玩吧!
他們看著我只會笑。大慨是沒有見過我這麼懶的女孩子,也有可能是替我將來的婆家不值。
「起來!」
我跳起來。「誰?」
「你姑姑。」
「小姑姑!」她怎麼進來了。
只見小姑姑滿臉笑容坐在我身邊。
「來看看你,我的天?做到底胖了多少?」
「恐怕有五磅。」
「你要當心,」她說:「「胖下去不得了。」
「今天又不是假期,你怎麼來了?」我問。
「特地告假,來看一個朋友。」
小姑姑今天打扮得一身白,好不精神美觀,她面孔上有一股少見的喜氣,真特別。
「什麼朋友?」我問。
「一會兒我介紹給你認識,我約了他來吃中飯。」
「男朋友?其實小姑姑的男朋友也挺多。」
看樣子不止是男朋友。
我又問:「可以談婚嫁的男朋友?」
姑姑點了一下頭。
我高興得跳起來,「誰?是誰?」
門鈴晌了小姑姑親自去開門,我把脖子伸得老長,去看看那位幸運的男士是何方神聖。
只見小姑姑迎著他進來。
是他!
是那位工程師!
我心中先是強力的失望,又是強力的歡喜。
真沒想到。
我那仲夏夜之夢,只有廿多小時長。
我連忙招呼他,他坐在我們姑侄當中,禮貌的招呼我,說已經見過面。
我用手摸著頭。
小姑姑說得對,好的男人,多數已是別人的丈夫或是男朋友。
不過,不怕來日方長,在以後的夏日裡,我一定會找到我的那一位,並肩作戰,共渡人生難關,一定。
我又笑起來。
大情人
他誠然是個英俊的男人,五官配合得無瑕可擊,長挑身材,穿著時髦而不搶眼的衣裳,三十八歲,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年輕,事業爬到最高峰,有他自己的遊艇與別墅,而且未婚。
他未婚是真正的未婚,不是外頭有三個私生子的那種未婚。追求他的女人自然是多的,多至無法枚數,儘管他挑的嚴,十多年來也戰績不凡,數起來一連串說下去,恐怕要好幾分鐘,那種一夜風流的不算,有一兩年交情以上的不少。
這樣的一個男人,女人還對他趨之若騖,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這個男人,是我們老闆的最好朋友。
我老闆是一個好人,對我就不怎麼樣,他老喜歡調動我,別人的屁股擱在一張椅子上就是六年多,動也不必動,閉著眼睛也能把日常功夫做出來,他不會做嗎?不要緊,給他能幹的助手幫他。
我呢?狗屎垃圾一腳踢,連女秘書都被他抽調出去,有什麼信件自己打,報紙自己剪,專門叫我到新部門去座鎮,自生自滅,也不必向他報告,總而言之,那個部門上軌道之後,我也一該被他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可以美其名曰「能者多勞」。
我很少那麼想。
我之所以沒有離開,是因為他每年加給我豐厚的薪水,而且真的給我自由,只要我一星期同他述職一次,功夫雖忙,畢竟不必看人眉頭眼額。
這是我老闆,生活正常,姿態正派,婚姻美滿,有三子兩女。
他的最好朋友是甄自強,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
老甄時常來找我們老闆,坐在那裡據說好幾個鐘頭都不動一動,滔滔不絕的訴苦。
我找老闆的時候見過他好幾次。
當時他的女朋友是名歌星崔露露。
那個崔露露並非掛個虛名兒的小撈女,人家真的灌唱片,登台表演,一年賺千萬以上,同老甄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因此兩個人相持不下,走了許久也不見結婚。
我老闆同我說:「我勸他結婚,石澳的房子裝修得那麼美奐美輪。」
我心中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我說:「我只希望有一個小幫手,如果有個女孩子幫我,我就比較走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