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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亦舒

    「是不是要趕走我?」

    「不敢不敢。大概你要回去了吧。」

    「杜邦化工廠在新加坡分廠對我有意思。」書中自有黃金屋。

    「真有你的。」

    我笑笑。

    是的,彷彿有大把前途在我面前,領文憑、找工作,錦繡前程。

    但我寂寞,寂寞自心中發出來,無法抑止。

    有時候放學,仰頭看碧藍的蒼穹,有種非常悲涼的感覺。喜樂有誰知道?

    那日回宿舍,王玫在門口等我。

    她瘦許多,圓面孔變了長面孔。

    「姚,見到你真好。」她上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慢慢說。」

    我與她在會客室坐下。

    「我想回到阮的身邊去?」她用手掩住面孔。

    「啊。」我一怔,為什麼同我商量?

    「但我怕阮不接受我,」她哭泣,「他恨我,我知道。」

    「發生什麼事?」我問。

    「我與朋友……鬧翻了,想想只有阮對我最好。」

    我歎口氣,「你們仍然是朋友,是不是?我想他不會給你白眼。」我安慰她。

    「是嗎?」她用手帕擦眼淚,「你認為我尚有希望?我太糊塗,一時貪玩,放棄學業不要緊,連他都得罪了。」又哭泣起來。

    我心中躊躇,若果我沒有猜錯,王玫其實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孩子,她分明是聽到我與阮有來往,故此跑到我面前來哭訴,給我一個預告:她要收回阮氏了。

    我淡淡的說:「你們的交情非同小可,你儘管約他出來,同他把話說明好了。」

    「你認為可以?」她看著我。

    「如果我是你,我會那麼做。」我微笑。

    她迅速站起來,「那麼我馬上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她幾乎是奔走著去的。

    他們會不會破鏡重圓?

    表面來說,一切似乎與我無關,王玫與阮假使和好如初,我所損失的不過是一個朋友。王玫不是笨人,她一定會令阮同我疏遠。一山不能藏二虎,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不行。

    阮會不會回心轉意?可能性很大,他們畢竟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我沉著,一點表示都沒有,照舊到實驗室去。

    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生活的節奏是完全不受影晌的,我必需要控制自己,可以讓人知道的,才讓人知道,該守秘的,三緘其口。

    在面試那一日,我隔夜便準備好衣服:是一套法國制天藍的裙子套裝,配黑色漆皮鞋及手袋,這套衣裳因為富朝氣夠精神以及端莊的緣故,最適合面試見工用,萬試萬靈,我們首先要賣的,便是外表。

    穿上衣服,自覺十分登樣,加上熟習題目,看來十拿九穩!一切進行順利。

    直至落得樓來,才發覺腳上穿的是拖鞋一雙。

    我驚呼一聲,連忙上樓去換鞋子,在床沿怔怔的呆想:怎麼一回事?為何精神恍惚?

    但是我已沒有太多時間思考,連忙搶出門外去。

    幾位考官非常和藹,我的成績斐然。

    他們都說:「這麼年輕……」

    「研究的問題多有意思。」

    「難怪杜邦看上了她……」等等。

    成績一星期後通過。

    回到宿舍,我松曰氣,倒在床上,不能動彈。

    阮已有十來天沒找我。也罷,反正我在半年內便要離開這裡,多個朋友多個掛慮。

    論文已經請人打出來,拿去精裝訂裝,這一切都要化錢。

    在扉頁我並沒有把它獻給誰。

    父母一向不贊成我念到博士,而我又沒有愛人。

    拿在手中重疊疊的,這便是我寒窗十載的成果。

    我深深歎息一聲。

    史密夫向我拿一本,我拒絕,「化工學院會得永久存一本,你去借來看也就是了,我不喜把作品亂送人,你略翻一下,也不過是丟開手算數,一本書成本不輕,我任何人不送。」

    他罵我為絕情之人。

    多情反被無情惱。最重情的人才不把感情友情四出濫派,他懂得什麼。

    阮一直沒有來找我。

    意料中事耳。

    兩個人其實很配,都孩子氣,無定力,軟弱,而且本性很善良。

    我祝他們幸福。

    那日是學生會慶祝學期最後一日,我單刀赴會。

    老遠就看到王玫與阮兩個人。他彈結他,她唱歌,兩小無猜,羨煞旁人。

    我不由得不樂,他應當向我交待一句半句。

    我隨即哭出來,叫他怎樣向我交待夕.說些什麼好?

    我遙遠的舌他們一眼,他們並沒有發覺我。

    我坐一會兒,吃塊三文治,喝杯水果酒就走了。

    學校生活到此為止,也真夠膩的,永遠的結他民歌,永遠的合作社,永遠的考試。

    我要出來工作了,過一段日子便得出發往另外一個國家去開始新生活。

    秋季已過一半。

    在路上我伸個懶腰,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仍然孤零零一個人。

    路旁有洋人向我吹口哨,我回頭一笑。

    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看樣子,我注定要理智地渡我餘生。

    知了

    七月初,三十多度的天氣,知了不停的叫,住在小姑姑的海景別墅已有半個月,暑假情懷年年如舊,每年一過春天就盼望,假期真的來臨又嫌悶。

    這是我最後一個暑假,明年此時便得離開大學投身社會服務。

    一聽見社會個自已經魂不附體,小姑姑說幾乎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敵人,為了很小的事情都能造成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沒有成就,叫人看不起,太有成就,叫人嫉妒。笑得太多,成為白癡,板著面孔,又慘遭孤立。

    做人,怎麼做都不討好,一出來社會就吃苦。

    不過每個孩子都得出來打仗,成為年輕時所看不起的老油條。

    我並沒有躲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我躺在花園的繩網中。

    樹蔭下我瞇著眼睛看金色的陽光,整個人也曬得成金棕色,我並不怕熱,一不子就睡著了,醒了喝杯凍檸檬茶再躺過。

    小姑姑來過一次,她很訝異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生活,簡直與小豬玀沒有分別呢,吃了睡,睡了吃。

    不過,她說!年輕就是這點好,隨便愛做什麼都不會失禮,成天穿了T恤短襖就可以應付一個夏季,熱就撲進水裡去,頭髮曬黃了,秋季便長出黑髮,雀斑爬起來,冬天自然會消失。小姑姑歎道!年輕有年輕的好處。

    年輕的知了喉嚨嘹亮──喳──。

    影樹下火辣辣地,朋友有空都進來看我,身邊堆滿了書報雜誌,一點都不寂寞。就算人多也不打緊,一大半人數都泡在游泳池內。

    明年此時我就得出來找工作了。

    無論月薪多少都得出來捱,因為一個人不能沒有工作,不能閒閒散散,啥子也不做。

    我看過報上聘人廣告,薪水之低,待遇之可恥,嚇壞人。

    但不得不自低層開始。

    爬完大學之路,又得爬社會之路。

    人的一輩子就在爬爬爬,而且這還不夠,自身爬得九死一生,尚未告一段落,又生下孩子來,讓他們也爬爬爬,多殘忍。

    人生之哲理我一點也不明白。

    知了仍然長嗚。

    不知它知道什麼。

    小約說大學出來他要到美國去念碩士。

    我冷冷的告訴他,念完了還是要回來的,要申請做公民完全是兩回事。

    他也氣,說我想歪了。

    真實是不捨得他走。

    到英國去的大張,因為父親有能力,所以他中學就在那邊念,去年暑假同他打網球,說到自幼身在外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那麼大個子,一下子就哭了,無限委曲。

    想回香港,又不敢宣之於口。

    小姑姑說:當然嘍,父母望他成龍,他怎麼敢說回來?

    為了將來出人頭地。

    嗚呼噫唏,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呢?

    小姑姑說:兩個同事相敬相愛,忽然之間,甲升了職,乙仍在原位,於是甲格於驕傲,不再友善,乙又因不肯服輸,賭氣噤聲。

    兩個人都寂寞。

    成功的代價是寂寞,失敗的代價亦是寂寞。

    做人有什麼味道?

    中庸之道最好保護自己。

    怎麼樣學?

    憑經驗,吃虧多了,自然學乖。小姑姑說的。

    趁今年好好的輕鬆吧。

    考試,我一向不怕,我所會的,也只不過是唸書,功課好,考試制度公平,一陣緊張過去,又可以樂天樂地。

    但是將來學做人才難呢,沒有誰會教導誰,誰都愛看誰出醜……

    ──咦,那邊是誰?怎麼忽然來了一隊人?

    我自繩床中起來詢問──。

    是一隊工程人員,大熱天前來安裝機器作探土工程。

    我靜靜地觀望。

    人們在工作的當兒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態,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事,發揮能力,使社會更進步……

    工程人員又比書生更為動人。

    我伏在欄杆上看他們工作。

    其中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工程師,指揮自如,非常威武,叫我注目。

    我男同學中並沒有這一號人物。

    或許當他們離開學校,長大成人,找到工作,發揮所長,那時候才顯露魅力。

    男人要待工作有成才會越來越好看。有自信,有權威,男人靠的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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