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亦舒
少壯過來問:「小姜,你跟我姐姐在聊什麼.」
「天南地北,你姐姐有心事。」
我站起來,拍拍衣服。
少壯說:「姐姐在這裡渡假,少個人陪,這樣吧,小姜,系裡面數你最悠閒,你來帶我姐姐到處走走──」
我不待少壯說完,馬上搖手,「不,我自己會得走,這邊這麼平靜,我可不怕。」。
少壯瞪我*眼:「寂寞也不怕?難得小姜肯陪你走走,告訴你,溫哥華這個地方是很悶的,逛公司的話,一個下午便可以走遍全城,一星期下來,你就嚷著要回香港。」
「你聽聽你這張嘴。」我說。
可是少壯說得很對。
這是個很平靜的城市,時間太經用,往往晨早起來跑步,待吃完早餐,幫母親做妥一切家事才只有上午十點半。
我有點無措,母親看出來,便說:「我叫企國來接你回去可好?」
我反問:「你不歡迎我在這裡住?」
「你真是拿來講,母親豈會嫌你?只是你如此吊看不是辦法,要不與邱國企離婚,如今也是平常事一件,要不回去,你總得有個打算,整天對牢我唉聲歎氣,不是辦法,凡事要拿出勇氣來。」
沒想到薑是老的辣。
「我再想想清楚。」
「好,想吧,別待五十歲才想清楚。」
我苦笑,三十五跟五十三有啥子分別?反正在男人的眼睛裡,只有十五至廿五的女子才值得觀之。
至於姜季堂這樣的小伙子,約會我不過是為了心腸好。
抵步都一個星期了,企國連電話也不來,他早已忘記我,樂得出入在脂粉叢中,我再回去也來不及,不如豁出去,到處玩玩散散心再說。
我跟著小姜去漁人碼頭吃海鮮,扯風帆出海,到公園騎腳踏車,日日換一個節目。
小姜目前在寫博士論文,不必上課,每天工作數小時,「有時腦筋卡住,沒有新發展,思維不上來,出來輕鬆一下也好的。」他說。
因而我見他比見弟弟還多。
他照顧得我很好,人也成熟,對住他,倒是不擔心沒話說,他是個好伴,可以想像得到是少女們的夢裡情人。
我們在水族館參觀的那個下午,他忽然說:「少壯與我說:你早已結婚了。」語氣中似有無限惋惜。
我訝異,「你到現在才知道?我大兒子都十三歲了。」
「我不敢相信,」他睜大眼睛,「你自己有多大?」
「三十六。」
「胡說,」他搖晃我雙肩,「廿七L八罷了,說這種話嚇我,望我知難而退。」
「你說什麼?」我既好氣又好笑。
「我跟張少壯說,我要追求你,他便取笑我,說你給了婚,並且夫妻很相愛,是不是?」
「相愛?」我啞然失笑,「你這樣問,叫人怎麼答?」我取出護照,「但見我的正確年齡的確是三十六,請查核小姜,你的好意我心領,我春我們沒什麼前途,不如就此打住。」
地瞪看我,「咦,你倒真是爽快,三扒兩撥就想把我否決掉?沒這麼容易呢,我不是這麼容易擺脫的。」
「什麼?」我也睜大眼睛看住他,「我可是為你好,你拖住一個尷尬年齡的女人,做姊姊,嫌老,做母親,嫌小,幹什麼替自己找麻煩?」
他把一張孩子瞼伸過來,「做情人,剛剛好。」
「咄!太無禮了。」
他笑,「何必把年齡看得這麼重要,來,我們仍是好朋友,我追你是我的事,你別緊張好不好?」
我被他三言兩語說得啼笑皆非,哪裡鑽出個道麼滑稽的追求者來?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們這些在外國長大的孩子,很愛說笑的,我若把他當真話,煞有介事地緊張起來,倒是顯得小家子氣,不如大方一些,當他開玩笑。
少壯問我:「姐,小姜追求你?」
我笑答:「是,他追我,稍遲他還追我們母親呢。」
「姐,你當心,他土生土長,女方年齡根本不是一回事,人長得土麥脫,女朋友又多,他跟我說:見過那麼多女人,最帥是你,非追不可。」
「帥?我?」
「你自己心中有數,其實小姜不錯──」
「說到哪裡去了!」
「做個朋友,何必太拘謹,三十多歲的女人,在開放的社會中,很受歡迎,這是女人真正成熟的階段。」
「對,趕明見你也去找個老太婆做女朋友,嚇死我們的母親。」
「姐,你的腦筋轉不過來。」他指指我的額角。
小姜帶我到室內溫水泳池去游泳,我多年沒有游泳了,當年還是蝶泳冠軍。
我換上新買的泳衣出來,小姜吹口哨,「三個孩子的母親?真不知孩子是否在脅下鑽出來的,這麼好身裁。」
我白他一眼:「沒上沒下。」
他但笑不語。
泳罷特別肚餓,我連吃兩隻熱狗。一杯大可樂。
小姜送我回家。
我向他道謝,他說:「晚上再出來,嗯?」
「再出來?」
「去跳舞。」
「看你還能變什麼方法出來玩。」我笑。
他說:「我們到美國去,從這裡閣車到迪土尼園.數小時而已上
我吸進一口氣,「真會玩,我好久沒去了,上次與孩子們到此一遊離今總有七八年了。」
「是不是?」他得意洋洋,「想不想去?」
今天晚上先跳舞再說吧。
「可憐的少媚,婚後就做了奴隸,完全沒有自己。」他憐惜地說。
「再見,我回去洗頭換衣服。」
「八時正來接你。」
「好。」何必黃熟梅子賣青,想做就去做。
我吹著口哨進屋內,只見爸爸媽媽弟弟全落在客廳中。咦,這麼人齊?
再看多一眼,這個英俊瀟灑的客人,不是我的丈夫邱企國嗎?他來溫哥華幹啥,什麼時候來的?
但聽得企國冷笑一聲,「張小姐恐怕連我是誰都認不清楚了。」
父母親同時站起來說:「你們十多廿年的夫妻,有話好好說,有牌慢慢攤,怨我們不做旁聽了。」
弟弟也趕緊開溜。
我呆呆看著企國。
他仍然諷刺著我,「半個月不見,發了福哇,打扮看這麼性感,去游泳?又找到了春天?」
「你想說什麼?語無論次!」我斥責他。
「聽說你的男朋友才廿多歲?你好做他媽,真是下流,道德淪亡。」
我喝道:「少在在這裡嚷嚷,你乾脆去參加道德重整會做會長吧。」
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我渡假,渡假也不給嗎?」
「等你渡完假,我的帽子恐怕要轉顏色了。」他冷笑。
「我不知道你有戴帽子的習慣,如果有,幹嗎不摘下它?我想離婚如何?」
「離婚?你說離婚?」
「為什麼不呢?」我豁出去,「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以為離了婚,這種黃毛小子會娶你?告訴你,你要找人陪著玩,多得很呢,要人娶你,你才做夢。」
「你何必為我的前途操心?」
「你倒底打算怎樣?你與這小男孩進行成怎麼樣了?」
我說:「我倆今晚去跳舞。」
「好,張少媚,我不會放過你。」
「要不要一起來,跳喳喳,可以三個人。」
他幾乎沒一個巴掌摑上來。
我適可而止,上樓洗頭淋浴。
企國真的追上來,我想,這麼說來,他心中還有我這個人存在,倒底十多年的夫妻,想到這裡,不禁鼻子酸,隨即又徬徨起來,如果萬一他叫我回港,我回不回去呢?
如果萬一他不叫我回去,我又怎麼辦呢?
我吹乾頭髮的時候,企國在一旁遊說。
「孩子們都很想念你。」
他想挽留我,但又不肯自己出面,他也太自愛了,這麼多年的夫妻,他連吃一點點虧也不肯。
我不出聲。
「你不外是要脅我而已。」
我取起電話打到姜季堂宿舍去,我說:「我想早些出來吃海鮮。」
小姜說他立刻來接我。
「你這分明是剃我眼眉。」企國大叫。
我冷冷說:「假如這也算剃的話,我連頭髮都早已被你剃光,好入空門做尼姑了,你與野女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引得人上門來要我同你離婚,又說懷著你的孩子,我連腋毛都被人剃得光光。」
「張少媚,你好不粗俗。」
「我何嘗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學得粗魯起來。」
「你口齒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說。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腳發癢,我非去不可,過去十五年關在家中,雙腳自廚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廚房,實在太委曲,我改過自新:手足如兄弟,決定予他們合理的待遇。」
「你太過份了。」企國氣結。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塊四方木頭嗎?好,我變給你看。」
我換上新買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瞼。
「老太婆了,胸前皮膚打摺,還穿這種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還不肯低頭。
「不知道,你又沒有求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